河州的天空,灰蒙蒙的,帶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土腥氣。這里剛經(jīng)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官道泥濘不堪,車輪碾過,留下深深淺淺的轍痕。
裴逸麟一身半舊的靛藍布袍,騎著匹耐力頗佳的矮腳馬,身后跟著幾個同樣風塵仆仆的樞密院隨員。他離京已近半月,以巡視驛傳、整肅積弊之名,一路南下。遠離了京城的繁華喧囂,也遠離了那個讓他心緒難平的人。
公務(wù)并不輕松。河州驛傳事務(wù)繁冗龐雜,積弊叢生。文書延誤、驛馬疲敝、胥吏中飽私囊……樁樁件件都需他親力核查,梳理脈絡(luò)。繁重的案牘勞形,跋涉的辛勞,確實占據(jù)了他大部分心神,暫時壓下了那份不甘。
只是夜深人靜,或是在驛館昏黃的油燈下整理文書時,某個清麗倔強的身影,那雙時而狡黠時而沉靜的眸子,總會不期然地闖入腦海。
為何?趙明珠,你到底為何?
這疑問像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他心底。
一日,他們行至河州下屬一個名為“青石驛”的小驛站。驛站破敗,屋舍低矮,驛丞是個滿面風霜的老吏,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接待了這位年輕的京官。
裴逸麟例行查驗驛傳賬簿、馬匹狀況。驛丞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摞泛黃發(fā)脆的舊檔,說是歷年積壓的文書底檔,不敢銷毀,又無處存放。
裴逸麟本無意細看,只隨手翻檢。忽然,一份落款為“豐順二年”的河州驛站“異常損耗”記錄引起了他的注意。記錄模糊不清,語焉不詳,只提到某次重要物資押運途徑青石驛時,遭遇“流民哄搶”,損失部分糧秣藥材。時間,恰好與他父親裴恒當年奉旨前來河州賑災的時間段重合!
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猛地攫住了裴逸麟的心。他屏退左右,只留下那個老驛丞。
“豐順二年,流民哄搶?”裴逸麟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老丈,當年你可在任?可知詳情?”
老驛丞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慌亂,嘴唇哆嗦著:“回稟大人,小老兒那時只是個喂馬的小卒,不清楚啊……”
裴逸麟目光如炬,死死盯著他:“是不清楚,還是不敢說?”他緩緩從懷中摸出一小錠銀子,放在桌上,聲音壓得更低,“本官只想知道真相。事關(guān)前丞相裴恒大人?!?/p>
聽到“裴恒”二字,老驛丞渾身劇震,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大人……大人饒命??!小老兒不敢說,說了要掉腦袋的!”
“本官保你性命?!迸嵋蓣攵紫律?,扶住老驛丞顫抖的肩膀,眼神銳利如刀,“說!當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些所謂的‘流民’,究竟是什么人?!”
老驛丞涕淚橫流,掙扎了許久,最終在裴逸麟那不容置疑的目光和“裴恒”二字的刺激下,崩潰了。他聲音嘶啞,帶著深入骨髓的恐懼,斷斷續(xù)續(xù)地道:
“不……不是什么流民……是兵!穿著破破爛爛,可那架勢,那殺人的狠勁兒分明是是軍爺假扮的!他們沖進驛站,搶了押運的糧食和藥材,還……還放了一把火!混亂中有人有人看見裴丞相……裴丞相他是被……是被他們拖進火里活活……”
后面的話,老驛丞再也說不下去,只是伏在地上,抖如篩糠。
裴逸麟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隨即是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恨意席卷而來!父親不是死于流民暴亂!他是被謀殺!被一群偽裝成流民的士兵,拖入火?;罨顭溃?/p>
裴逸麟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滲出鮮血也渾然不覺。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腦?!钦l?誰有權(quán)力調(diào)動軍隊偽裝流民?誰需要父親裴恒死在這遠離京城的河州?
答案,呼之欲出,卻又冰冷得讓他渾身發(fā)顫。
他猛地起身,顧不上安撫地上驚恐的老驛丞,沖回自己簡陋的住處。顫抖著手,從貼身的行囊最深處,摸出那個被他視若珍寶也恨入骨髓的陳舊木匣——父親的遺物。
打開木匣,那枚非金非玉、刻著“暗影衛(wèi)”的冰冷令牌,靜靜地躺在里面。令牌邊緣那深褐色的可疑污漬,此刻在裴逸麟眼中,仿佛化作了父親被烈焰吞噬時,迸濺出的鮮血!
“父親……”裴逸麟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雙目赤紅,巨大的悲慟和滔天的恨意幾乎將他撕裂。他死死攥住那枚令牌,仿佛要將其捏碎,融入自己的骨血!
豐順帝!燕寒!除了他,沒有人可以調(diào)動暗影衛(wèi)!
這昏君到底被父親抓住了什么把柄,以至于要置他于死地,要讓他被活活燒死,死后還要背負罵名,甚至如今還不能入裴家祠堂,甚至讓他冤枉、恨了二十年他的生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