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汽車在盤山公路上顛簸時,林墨數(shù)到了第三十七個彎道。車窗外的風(fēng)景從鋼筋水泥變成連綿的青山,空氣里的汽油味被松針的清香取代,只有車廂里渾濁的汗味提醒她還在人間。
“姑娘,到終點(diǎn)站了?!彼緳C(jī)扯著嗓子喊,手里的方向盤還在微微發(fā)抖。林墨是最后一個下車的,背囊的重量壓得肩膀發(fā)酸。縣城的客運(yùn)站像座孤島,孤零零地杵在國道邊,墻皮剝落的售票窗口上,用紅漆寫著“回音谷——每日一班,早六點(diǎn)發(fā)車”,但墨跡已經(jīng)發(fā)黑,顯然很久沒人用過了。
“去回音谷?”一個叼著煙的三輪車師傅湊過來,他的車斗銹得像塊爛鐵,“那地方早沒班車了,前年山洪沖了路,村里自已把山口封了?!?/p>
林墨遞過去一支煙:“能送我到山口嗎?多少錢都行?!?/p>
師傅的眼睛亮了亮,接過煙夾在耳朵上:“錢好說,就是……”他往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你真要去?前兩年有個大學(xué)生不信邪,翻山進(jìn)去,出來就瘋了,整天說‘山谷里有人跟他說話’?!?/p>
“我探親?!绷帜读藗€謊,“我爸是早年從回音谷出來的。”
師傅發(fā)動三輪車,引擎“突突”地響:“哦?你姓啥?說不定我認(rèn)識你爸。”
“姓林,林建國。”
師傅的手猛地一抖,煙從耳朵上掉下來:“林建國?”他的臉色瞬間變了,“你是……林家那個丫頭?”
林墨心里一緊:“您認(rèn)識我爸?”
“認(rèn)識談不上?!睅煾祿炱馃?,點(diǎn)著猛吸一口,“二十年前,你爸帶著你走的那天,蘇蕊那丫頭就出事了。村里人都說,是你們家把晦氣帶跑了,才讓她……”他沒再說下去,但林墨聽懂了——在回音谷,她和她的家人,可能早被釘在了恥辱柱上。
三輪車在坑洼的土路上晃了兩個小時。越靠近山谷,手機(jī)信號越弱,最后徹底變成“無服務(wù)”。兩側(cè)的山壁像被巨斧劈開,把天空擠成一道窄縫,陽光只能斜斜地打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風(fēng)穿過峽谷時,真的會傳來回音,嗚嗚咽咽的,像女人的哭聲。
“到了?!睅煾蛋衍囃T谝坏黎F柵欄前,“里面就是回音谷,我只能送你到這?!睎艡谏蠏熘鴫K木牌,寫著“非本村人員,禁止入內(nèi)”,字跡被雨水泡得發(fā)漲,下面還刻著行小字:“擅入者,山谷不饒”。
柵欄旁站著個穿藍(lán)布衫的老漢,背駝得像座橋,手里拄著根棗木拐杖,拐杖頭雕成鷹嘴的形狀。“德叔?!睅煾禌_他喊了聲,掉轉(zhuǎn)車頭就跑,仿佛身后有惡鬼追趕。
德叔的眼睛渾濁,卻像能看透人心。他盯著林墨的背囊,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林家丫頭?”
“是,我叫林墨?!?/p>
“二十年了,你怎么回來了?”德叔的拐杖往地上一頓,“你爸沒告訴你,回音谷不歡迎你們嗎?”
“我收到個快遞,從這兒寄的?!绷帜贸鍪謾C(jī),翻出快遞信息,“我想知道是誰寄的。”
德叔的目光在屏幕上掃了一眼,突然笑了,笑聲像破風(fēng)箱:“山谷里的東西,哪有‘誰寄的’?都是它自已想出來的?!彼_柵欄上的鐵鏈,“進(jìn)去吧,不過記住——太陽落山前,要是沒出來,就永遠(yuǎn)別出來了?!?/p>
走進(jìn)山谷的路是青石板鋪的,被雨水泡得發(fā)滑。石板縫里長記了青苔,踩上去“咯吱”響。林墨走得越深,越覺得不對勁——太安靜了。沒有鳥叫,沒有蟲鳴,連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都沒有。只有她的腳步聲,在山谷里蕩出回音,一步,又一步,像有人跟在身后。
她突然停住,回頭看。石板路上空蕩蕩的,只有她的腳印,歪歪扭扭地伸向遠(yuǎn)方??蓜偛拍撬查g,她明明感覺到有視線落在背上,像針一樣扎人。
快到村口時,她看見一棵老槐樹。樹干得兩人合抱,枝椏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樹皮上布記了深淺不一的刻痕,像是被人用指甲摳出來的。樹下站著個人,背對著她,穿件洗得發(fā)白的白大褂,衣角被風(fēng)吹得輕輕晃。
“請問……”林墨剛開口,對方猛地轉(zhuǎn)過身。
是個男人,三十多歲,眉眼很深,鼻梁上有顆小痣,正死死盯著她的背囊。他的眼神很復(fù)雜,有驚訝,有警惕,還有一絲……恐懼?
“陳默?”林墨試探著叫出名字。她的記憶里,有個總跟在蘇蕊身后的小男孩,也長著這樣的痣。
男人的喉結(jié)動了動,聲音很啞:“你是林墨?”
“是?!绷帜白吡藘刹?,“你還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