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曜聞聲,當(dāng)即跨步上前,利落掀袍跪地,脊背挺得筆直,未有半分局促。
皇帝凝眸望著他——眼前青年面如冠玉,劍眉星目,縱然身著常服,也難掩一身清貴銳利。想當(dāng)年他以狀元之身入仕,鋒芒畢露,本是可堪大用的棟梁,可自己卻因忌憚陸家兵權(quán),暗中設(shè)局磋磨,總想將這后生拿捏在股掌之間。
如今病榻之上回望,皇帝心中只剩悔恨:若早放下那點(diǎn)猜忌,好好重用這年輕有為的陸曜,何至于今日身邊連個全然可信之人都少?他指尖微微顫抖,望著陸曜的眼神里,終于多了幾分真切的托付之意。
皇帝目光如炬,緊緊鎖在陸曜身上,聲音雖弱卻字字清晰:“去歲在太子府查搜到的反詩,如今想來……也多蹊蹺。”
這話落得猝不及防,殿內(nèi)瞬間鴉雀無聲,連燭火燃燒的噼啪聲都格外刺耳。太子原本垂手侍立,聞言指尖微頓,垂落的眼簾下,目光驟然閃爍,一絲銳利如寒芒般掠過,快得讓人無從捕捉,隨即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恭謹(jǐn)。
皇帝喘了口氣,繼續(xù)道:“朕要你徹查此事,務(wù)必還太子一個清白!”
這話一出,連一直低低啜泣的皇后都猛地止住了哭聲,帕子攥在手中,滿眼驚愕地看向皇帝——那樁反詩案當(dāng)初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雖未定太子重罪,卻也讓東宮顏面受損,如今陛下竟要翻案,還要陸曜主查,其中的深意,讓她心頭劇震。
陸曜緩緩抬首,迎上皇帝的目光,語氣沉穩(wěn):“臣定不惜一切代價,徹查此事,還太子公道。只是陛下……”他頓了頓,話鋒微轉(zhuǎn),“陷害太子一事,牽扯東宮與國本,恐怕不是尋常人敢做的?!?/p>
皇帝聞言,緩緩閉上了眼,枯瘦的手在錦被上攥得發(fā)白,心頭如刀割般沉痛。那反詩案的來龍去脈,他比誰都清楚——本是他暗中授意,想借此事敲打太子,再給懷王一個牽制東宮的由頭??汕闳f算,沒算到自己會一夜之間病入膏肓,更沒算到暗處還有勢力借題發(fā)揮。
如今箭在弦上,唯有先翻了這樁舊案,穩(wěn)住太子根基。只是這案子一查,必然會牽扯出當(dāng)年的算計,也勢必有人要成為這皇權(quán)博弈里的“磨刀石”,用鮮血來鋪平太子的路。殿內(nèi)靜得可怕,只有皇帝淺促的呼吸聲,襯得這深宮夜更顯寒涼。
皇帝喉間滾過一陣低咳,卻強(qiáng)撐著坐直些許,枯掌在榻沿重重一按,語氣帶著不容置喙的決絕:“此事你須盡心,務(wù)必徹查到底,萬不能讓太子受半分冤屈,還他全然清白!”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殿內(nèi)眾人,聲音里添了幾分厲色:“太子乃朕欽定的儲君,是大齊正統(tǒng),誰敢往他身上潑半分臟水,便是與朕為敵,與社稷為敵!”
話雖擲地有聲,皇帝胸口卻愈發(fā)憋悶,呼吸也急促起來。昨夜劉編修那句“得位不正”,此刻又像根淬了毒的刺,狠狠扎在他心口——他得位不正,太子自然也非正統(tǒng)……這念頭剛冒出來,便讓他心緒大亂,額角青筋隱隱跳動,臉色又白了幾分。
陸曜聽得旨意,再度叩首:“臣領(lǐng)旨,定不辱使命?!闭f罷,他緩緩起身,輕步退到殿側(cè),將榻前的位置讓還給皇后。轉(zhuǎn)身的剎那,他的目光與太子悄然對上——太子眼底已無半分方才的銳利,只余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陸曜則微微頷首,兩人無需言語,卻似已交換了千言萬語。
沉悶的殿宇里,燭火依舊搖曳,皇后還在低聲勸慰著皇帝,太師滿面憂色地立在一旁。唯有太子垂手侍立,指尖輕輕摩挲著袖角,心中卻是一片沉靜——從劉編修叛亂,到陛下病榻托孤,再到如今重查反詩案,每一步都如他所料,一切皆在掌控之中。這盤下了許久的棋,終于要到收官的時候了。
……
夜色如墨,陸曜策馬趕回止戈院時,已近三更。
馬蹄聲在寂靜的巷陌中漸歇,他翻身下馬,抬眼便見主屋窗欞間透出暖黃的燈影,隨風(fēng)輕輕搖曳。緊繃了一夜的下頜線條微微放緩,他拂去衣上夜露,闊步邁入院內(nèi)。
推門而入,果見陳稚魚坐在窗邊軟榻上,手中繡繃還搭在膝頭,銀線纏繞著針尾,顯然是聽見動靜才停下針線。她下午在慕青院雖歇了片刻,卻因心掛宮中事,入夜后便再無睡意,此刻見他歸來,當(dāng)即起身朝他快步走去,眼底滿是焦灼后的釋然。
“夫君。”她輕聲喚道,語氣里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
可剛走近兩步,觸及陸曜眼底尚未褪去的森森冷意時,她腳步驀地一頓,竟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那寒意并非針對她,卻如冬夜寒刃般銳利,讓她心頭莫名一緊,一時不敢再上前。
陸曜見她這般模樣,眸中冷意瞬間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幾分柔和。他率先伸出手,溫?zé)岬恼菩妮p輕攥住她的手腕,將人往自己身前帶了帶,另一只大掌順勢往下,穩(wěn)穩(wěn)罩在她平坦的腹部,掌心溫度透過薄衫傳來,帶著明顯的安撫意味。
“聽說你白日受了驚嚇,此刻可還難受?”他垂眸看著她,聲音放得極輕,褪去了朝堂上的銳利,只剩夫妻間的關(guān)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