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倆(5)
那邊走過來克里奇太太和她的長子杰拉德。盡管她為了今天這個日子明顯地修飾裝扮了一番,但仍看得出她這人是不修邊幅的。她臉色蒼白,有點發(fā)黃,皮膚潔凈透明。有點前傾的身體,線條分明,很健壯,看上去像是暗暗鼓足了力氣要去捕捉什么。她一頭的白發(fā)一點都不整齊,幾縷頭發(fā)從綠綢帽里掉出來,飄到罩著墨綠綢衣的褶縐紗上。一看就知道她是個患偏執(zhí)狂的女人,狡猾而傲慢。
她兒子本來膚色白凈,但讓太陽曬黑了。他個頭中等偏高,身材很好,穿著似乎有些過分講究。但他的神態(tài)卻是出奇的警覺,臉上神采飛揚,像是泛著光暈,那神情讓他看上去似乎與周圍的這些人根本不同。
戈珍立即打量起他來,他身上某種北歐人的東西迷住了戈珍。他那北歐人純凈的肌膚和金色的頭發(fā)像透過冰凌的陽光一樣在閃著寒光。他看上去是那么新奇的一個人,毫不做作,像北極的東西一樣純潔。他或許有三十歲了,或許更大些。他豐采照人,男子氣十足,恰像一只脾氣溫和、微笑著的幼狼。但這副外表無法令她變得盲目,她還是看得出他的靜態(tài)中存在著危險,他那撲食的習性是無法馴服的。“他的圖騰是狼,”她心里重復(fù)著這句話?!八赣H是一只毫不屈服的老狼。”想到此,她一陣狂喜,好像她有了一個全世界都不知道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發(fā)現(xiàn)。一陣狂喜攫住了她,全身的血一時間猛烈激動起來?!疤彀?!”她自己大叫著,“這是怎么一回事啊·”一會兒,她又自信地說,“我會更多地了解那個人的。”她要再次見到他,她被這種欲望折磨著,一定要再次見到他,這心情如同一種鄉(xiāng)戀一樣。她要確定自己沒有錯,沒有自欺欺人,她的確因為見到了他才產(chǎn)生了這種奇特而振奮人心的感覺。她實實在在地弄清楚了他,深刻地理解他,“難道我真地注定是他的人嗎?難道真有一道淡淡的金色北極光把我們兩人籠罩在一起了嗎?”她問自己。她無法相信這個,她仍然沉思著,幾乎意識不到周圍都發(fā)生了什么。
女儐相們來了,但新郎倌還遲遲未到。厄秀拉猜想可能出了點差錯,這場婚禮弄不好就辦不成了。她為此感到憂慮,似乎婚禮成功與否是取決于她。主要的女儐相們都到了,厄秀拉看著她們走上臺階。她認識她們當中的一個,這人高高的個子,動作緩慢,步態(tài)矜持。他長著一頭金發(fā),臉型狹長,臉色蒼白。她是克里奇家的朋友,叫赫麥妮·羅迪斯。她走過來了,昂著頭,戴著一頂淺黃色天鵝絨寬檐帽,帽子上插著幾根天然灰色鴕鳥羽毛。她飄然而過,似乎對周圍視而不見,蒼白的長臉向上揚起,并不留意周圍。她很富有,今天穿了一件光滑的淺黃色軟天鵝絨上衣,亮閃閃的,手上捧一大捧玫瑰色仙客來花兒;鞋和長筒襪襪也是灰褐色的,顏色很像帽子上羽毛的顏色,但發(fā)型顯得沉重。她走起路來臀部收得很緊,這是她的一大特點,步態(tài)出奇的矜持。她的衣服由淺黃和灰褐色搭配而成,衣服漂亮,人也很美,但就是有點令人生厭。她走過時,人們都靜了下來,看來讓她迷住了,繼而人們又激動起來,想調(diào)侃幾句,但終究不敢,又沉默了。她高揚著蒼白的長臉,樣子頗像羅塞蒂畫里的人物 ,似乎有點麻木,似乎她黑暗的內(nèi)心深處聚集了許許多多奇思妙想令她永遠無法從中解脫。書 包 網(wǎng) txt小說上傳分享
姐妹倆(6)
厄秀拉出神地看著赫麥妮。她了解一點她的情況。赫麥妮是英國中部最出色的女人,父親是達比郡的準男爵,是個舊派人物,而她則全然新派,聰明過人且深思熟慮。她對改革充滿熱情,心思全用在社會事業(yè)上??伤K歸還是嫁了人,仍然得受男性世界的左右。
她同各種身份的男人都有過從。厄秀拉只知道其中有一位是學(xué)校監(jiān)察員,名叫盧伯特·伯金。倒是戈珍在倫敦見到過別的一些男人。她同搞藝術(shù)的朋友們出入各種社交圈子,已經(jīng)認識了不少名流。她與赫麥妮打過兩次交道,但她們兩人話不投機。她們在倫敦城里各類朋友家以平等的身份相識,現(xiàn)在如果以如此懸殊的社會地位在中部地區(qū)相會將會令人感到異樣。戈珍在社會上一直是個佼佼者,與搞點藝術(shù)的小貴族們交往密切。
赫麥妮知道自己衣著得體,知道自己在威利·格林可以平等地同任何她想認識的人打交道,或許想擺擺架子就擺擺架子。她知道她的地位在文化知識界的圈子里是得到認可的,她是文化意識的傳播者。無論在社會上還是在思想意識方面甚至在藝術(shù)上,她都處在最高層次上,木秀于林,與這些方面的先鋒們很是默契。沒誰能把她比下去,沒誰能嘲弄她,因為她總是高居一流,而那些與她作對的人都在她之下,無論在等級上、財力上或是在高層次的思想交流、思想發(fā)展及領(lǐng)悟能力上都自愧不如。因此她是冒犯不得的人物。她一生中都努力不受人傷害或侵犯,令世俗無奈。
但是她的心在受折磨,暴露在外。別看她在通往教堂的路上如此信步前行,確信庸俗的輿論對她毫無損傷,深信自己的形象完美無缺、屬于第一流,但是她忍受著折磨。自信和傲慢只是表面現(xiàn)象而已,其實她感到自己傷痕累累,受著人們的嘲諷與蔑視。她總感到自己容易受到傷害,她的盔甲上總有一道隱秘的傷口。她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其實這是因為她缺乏強健的自我,不具備天然的自負。她心里有一個可怕的空白,缺乏生命的底蘊。
她需要有個人來充溢她生命的底蘊,永遠。于是她極力追求盧伯特·伯金。當伯金在她身邊時,她就感到自己是完整的,底氣很足。而在其余時間里,她就感到搖搖欲跌,就像站建在沙子上,像建在斷裂帶之上的房屋一樣。她表面上安富尊容,但任何一位自信、脾氣倔犟的普通女傭都可以用輕微的嘲諷或蔑視舉止將她拋入無底的深淵,令她感到自己無能。但是,這位憂郁、忍受著折磨的女人一直在用美學(xué)知識、文化、處世見解和無私公正來為自己設(shè)置保護墻。可她怎么也無法越過這道可怕的溝壑,總感到自己沒有底氣。
如果伯金能夠同他建立起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赫麥妮在多愁多憂的人生航行中就會感到安全。伯金可以讓她安康,讓她成功,讓她戰(zhàn)勝天使。他要是這樣就好了!可他沒有。因此她擔驚受怕受盡折磨。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竭力達到能令伯金相信的美與優(yōu)越的程度??伤偸歉械讲顝娙艘狻?/p>
他也是個變態(tài)之人。他把她擊退了,總擊退她。她越是要拉他,他越是要擊退她。可他們幾年來竟一直是戀人。天啊,這太令人厭倦痛苦了,她太累了??伤廊缓茏孕?。她知道他試圖離她而去,知道他努力要擺脫她以最終獲得自由,但她仍然自信有力量守住他。她對自己高人一籌的智識深信不疑。她在智識上高人一籌是真理的試金石,她要的是伯金跟她一條心。
姐妹倆(7)
他像一個有變態(tài)心理的任性孩子一樣要否認與她的聯(lián)系,否認了這個就是否認了自身的完美。他像一個任性的孩子,要打破他們兩人之間的神圣聯(lián)系。
他會來參加這場婚禮的,是來當男儐相。他會早早來教堂等候。她一來,他就會知道。赫麥妮走進教堂大門時又怕有想,心里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會在那里的,他肯定會看到她的衣服是多么漂亮,他肯定會明白她是為了他才把自己打扮得如此漂亮。他肯定會明白,他能看得出她是為了他才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出眾,無與倫比。他最終會認可自己最好的命運,不會不接受她的。
渴望令她疲倦地抽搐了一下。她走進教堂后左顧右盼著找他,苗條的軀體不安地抽搐著。身為男儐相,他是應(yīng)該站在祭壇邊上的。她緩緩地把目光投過去,但心中不免有點遲疑。
他沒在那兒,這讓她感到一陣風暴襲來,似乎自己,要沉沒了。毀滅性的失望感攫住了她。她木然地朝祭壇挪過去。她還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徹底毀滅性的打擊,它比死還可怕,那種感覺是如此空曠、荒蕪。
新郎和伴郎還沒有到。外面的人群漸漸亂動起來。厄秀拉感到自己似乎該對這件事負責。她不忍心看到新娘來了卻沒有新郎陪伴。這場婚禮千萬不能失敗,千萬不能。
新娘的馬車來了,馬車上裝飾著彩帶和花結(jié)?;荫R雀躍著奔向教堂大門,整個進程都充滿了歡笑,這兒是所有歡笑與歡樂的中心。馬車門開了,今天的花兒就要從車中出來了。路上的人們稍有不滿地竊竊私語。
先走出馬車的是新娘的父親,他就像一個陰影出現(xiàn)在晨空中。他高大、瘦削、一副飽經(jīng)磨難的形象,下頜上淺淺的一道黑髭已經(jīng)有些灰白了。他忘我而耐心地等在車門口。
車門一開,車上落下紛紛揚揚的漂亮葉子和鮮花,飄下來白色緞帶和花邊,車中傳出一個歡快的聲音:
“我怎么出去呀·”
等待的人群中響起一片滿意的議論聲。大家靠近車門來迎她,眼巴巴地盯著她垂下去的頭,那一頭金發(fā)上沾滿了花蕾。眼看著那只穿著白鞋的嬌小的腳兒試探著蹬到車梯上。隨著一陣雪浪般的沖擊,一團雪白的新娘呼地一下,擁向樹陰下的父親,面紗中蕩漾出笑聲來。
“這下好了!”
她用手挽住飽經(jīng)風霜、面帶病色的父親,蕩著一身白浪走上了永恒的紅地毯。面色發(fā)黃的父親沉默不語,黑髭令他看上去更顯得歷經(jīng)磨難。他步履僵硬地踏上臺階,似乎頭腦里一片空虛,可他身邊的新娘卻一直笑聲不斷。
可是新郎還沒有到!厄秀拉簡直對此無法忍受。她憂心忡忡地望著遠山,希望那白色的下山路上會出現(xiàn)新郎的身影。那邊駛來一輛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