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她把陳冬叫進臥房中,喉嚨喘得如同個破風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
“你是沒爹娘的孩子,沒人給你撐腰。誰愿意要你,你就跟誰走,打你罵你都得忍著!把自己當傭人、當保姆,記住了沒有?”
她直直瞪著陳冬,手指使勁兒攥著陳冬的腕子。
陳冬沒心思去體會這句話背后的含義,只覺得手腕好似要被扭斷,耐著痛連連點頭:“記住了?!?/p>
她又執(zhí)著地令陳冬復述一遍。
于是陳冬只好重復她的話語。
話到一半,那如枯樹皮般粗糙皺褶的手掌突然失了力,噠地滑落在床沿,在半空中虛虛蕩蕩。
陳冬抬起頭,瞧見她眼皮仍睜著,只是那瞳仁黑得如口干涸的深井,一絲光亮也沒有。
起初,陳冬只呆呆地看著。
隨著時間推移,那口井愈來愈近,愈變愈大,像是要把她吸進去似的。
陳冬終于害怕起來,尖叫著、哭嚎著跑出了門。
第二天,陳冬第一次見到了她的父親。
吊梢眼、高顴骨,頭上扎著白麻布。他手中牽著的男孩,面容與他如出一轍,所以盡管年紀尚小,仍顯得十分不好相與。
陳冬這時有些慶幸自己與他長得半分不像。
他身邊跟著個打扮得很時髦的女人。頭發(fā)微卷,戴著頂羊毛線帽,牛仔褲扎在白色高跟靴中,手腕上挎著只皮包。
她蹲在陳冬面前,笑瞇瞇地從包中翻給她五角錢。
男人的視線輕輕掃過,眼神淡淡的,沒有片刻停留,轉瞬便移開來。
隨即,一家三口便邁進堂屋中,只在空中留下股濃烈又甜蜜的香水氣息。
陳冬從未聞到過這樣美妙的芳香。她停在原地,目光追隨著他們的背影,悄無聲息地吸了幾口。
堂屋里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娘啊、娘啊地喊著。
她偷偷望去,瞧見男人伏在棺前的蒲團上,額頭貼著夯土地面,脊背軟塌塌地顫動。
沒一會兒,便自顧自地爬起身,抹了把臉上的淚珠:“多多周一還要上課?!?/p>
“明早就埋了吧,埋在田里,”男人立在堂屋間,半張臉隱在陰影中:“她最舍不得那塊地?!?/p>
陳冬一次也沒見過奶奶下地。興許是她歲數(shù)大了,又興許是她變得怠惰……總之,那塊地早就租給了隔壁人家,入殮的棺材行頭,也是他們置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