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森沒有回答,只是低頭吻了吻程樂然跟兔子一樣紅的眼睛。很輕的一個吻,蜻蜓點水一般。他對她說晚安,轉身下樓支了個躺椅,卻怎么也睡不著。
男孩翻來覆去,最后卻突然笑出聲。他在糾結什么?他有資格談論什么夢想嗎?
等程樂然醒來后,已經(jīng)快正午。女孩下樓時,陳媛給她拿了一小盞冰鎮(zhèn)的綠豆湯,看著她喝完才又去忙活招呼客人。
程樂然喝完后還有些半夢半醒,就選了個角落坐下,默默聽幾個大媽們聚在一起拉家常,聽那些稀奇古怪的八卦,話題聊著聊著總是以自家孩子結尾。
“我家阿斌,楊老師都說是個讀書的好料子哦,到時候肯定能考上大學,給咱家光宗耀祖?!?/p>
“六嬸,你給楊老師包了多少紅包才送進去補習班的啊,明年我家臭小子也要讀高中了,他們都說楊老師在學校里都不上課,只有在家里才教書,是不是真的哇?!?/p>
“哎,我也愁著呢,我家今年收成不好,也不知道今年家里的丫頭出去打工,能不能再掙點,幫幫他弟弟。六嬸你透露透露,讓我也有點心理準備。”
“基本上這個數(shù),但想坐第一排,想額外輔導,那就要這個數(shù)?!?/p>
程樂然看著幾個嬸嬸坐在一起,比了比手,另一個更年輕的阿姨,眼睛都瞪圓了:
“三千?他怎么不去搶喲。”
“噓,別瞎說,要是楊老師聽見了,你到時候送多少,都沒用。況且,這算下來,也比去城里便宜,而且去年,楊老師還帶出三個大學生呢?!?/p>
“再說了,現(xiàn)在城里的錢好賺,你要你家大丫頭,多上點心,你自己也多看著點,城里工資高著呢,三千塊算什么,怕就是有些吃里扒外的死丫頭,出了門就忘了娘。”
同樣是女人,她們的舌頭卻在日日夜夜里越變越長,捆綁著少女們的脖頸,吸著血,啃著肉,再反哺給自己的寶貝兒子。
程樂然皺著眉頭聽著幾位大嬸七嘴八舌,又扯到怎么樣讓自己閨女按時寄錢,怎么讓靠嫁給城里人給兒子攢彩禮,從來沒有見過這幅場面的女孩,恨不得要生理性嘔吐。
等陳媛忙完,到了午休,程樂然才試探性地提了一嘴剛剛聽見的故事。
陳媛擦了擦手,搖搖頭:
“沒辦法,小鎮(zhèn)子沒什么老師,高中就兩個班,都歸楊老師管,高中的學費已經(jīng)不便宜,大部分人都補不了課,靠自學。不過,澤森說了,大家都刷練習冊,背后有答案,和同學討論討論,其實也沒什么差別?!?/p>
生在小鎮(zhèn)的陳媛,自然不知道,標準答案里可沒有詳細解析,所謂的刷練習冊,無非是挑燈夜戰(zhàn),感動自己,錯的還是永遠不會。
陳媛看著程樂然懷疑的眼神,有些局促地笑了笑,試圖解釋給女孩聽。她說楊老師忙,一般只能帶二十個學生,遍布三個年級,她也去送過禮,可惜楊老師說沒位置了,要加人只能交三千塊錢,她哪里有那么多錢,存款都攢著給澤森交高中和大學學費,只好作罷。
好在沈澤森回來跟她說讓她放心,班上同學刷完題都會互相討論,最后也能弄懂,用不著去補習班。
程樂然看著陳媛眼尾的細紋,粗糙的手掌,眼里帶著光,笑著說,“真希望澤森能上個大學,離開這兒”,內心酸澀不已。
尤其是她看著自己身上的裙子,零頭就有三千塊……
她漸漸明白,為什么沈澤森不愿去學校。
哪里有什么所謂的同學討論,人家花了不下三千塊,才得到的資源,怎么可能甘心與你分享。一個班上,階級早就涇渭分明,誰又會好心帶著你前行。
但這才是名為“沈澤森”的第一篇故事。
程樂然這時還不知道,往后的她,越翻看,越懊悔。自己曾經(jīng)的批評和判斷,無非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問滾了一身泥的小孩,何不食肉糜。
她起初是憤慨的,為人師表,怎能唯利是圖。她甚至打通了當?shù)氐慕逃蛛娫?,企圖舉報。對方卻在電話里跟她打太極,甚至還想要打探她的名字,問她讀高幾。
她不明白,為什么在小鎮(zhèn)里。人們從不維護自己的基本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