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畝清查的初步成果帶來了豐厚的預期收益,但也如同一面鏡子,更加清晰地照出了這片土地上的貧富分化與民生疾苦。新的魚鱗圖冊和戶籍冊不僅記錄了土地與人口,也間接反映了沉重的現(xiàn)實:許多貧苦農(nóng)戶名下僅有瘠薄之地,甚至全無土地,只能租種地主田畝,忍受高昂的地租,即便在新稅制下,其生存依舊艱難。
這一日,蘇源拿著民政司初步核算出的、基于新魚鱗冊擬定的首年稅賦預算草案,興沖沖地來找云芷商議。草案是云芷指導助手做出的,數(shù)據(jù)詳實,條理清晰,預計府庫收入將大增。
然而,蘇源看著草案上那些針對不同田畝等則和農(nóng)戶等級的稅率,尤其是看到那些標注為“下下等”或“無地佃戶”的群體所需繳納的、雖然已是經(jīng)過計算后的“最低額度”的稅賦時,他眉宇間的喜悅漸漸被憂慮和不忍所取代。
他指著那一行行數(shù)字,對云芷道:“云先生,此草案甚好,府庫充盈,皆先生之功。然…先生請看,這些下戶、佃戶,所定稅額雖已是最低,但以其家資,繳稅之后,恐依舊食不果腹,難以為繼。如今春荒未過,是否…能否再減免一些?哪怕府庫少收些,也讓這些最困苦的百姓,能稍喘一口氣?”
他的話語充滿了真誠的同情,這是他“仁心”的本能體現(xiàn)。在他看來,建立秩序、充盈府庫的最終目的,不就是為了讓百姓能活得更好嗎?若最底層者依舊掙扎在死亡線上,那這一切的意義何在?
云芷放下手中的炭筆,抬起頭,看向蘇源。她的目光平靜,沒有立刻反駁,而是從案幾另一側拿出一卷不同的冊子,鋪展開來。
“蘇東家請看,”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穩(wěn),聽不出任何情緒,“此乃我方當前每月固定支出預算。”
蘇源低頭看去,只見那冊子上列著一項項冰冷的數(shù)字:
【軍餉及伙食:xxx石糧月】
【兵器維護與制造:xxx貫錢月】
【吏員俸祿:xxx石糧月】
【賑濟流民粥廠(最低標準):xxx石糧月】
【道路、水利等基礎工程預備金:xxx貫錢月】
【…】
每一項后面都有詳細的計算依據(jù)和人數(shù)、單價。林林總總加起來,是一個讓蘇源眼皮直跳的巨大數(shù)字。
“此乃維持現(xiàn)有體系運轉、應對最低限度風險之剛性支出?!痹栖平忉尩?,“尚未包含:訓練新軍之額外耗費、購買戰(zhàn)馬之巨額開支、儲備應對災荒之糧食、以及…未來可能之擴張行動所需?!?/p>
她抬起眼,看向臉色微微發(fā)白的蘇源:“減免貧戶稅賦,善心可嘉。然,減免之額度,需從何處彌補?削減軍餉?士卒無餉,何以賣命?裁撤吏員?政務癱瘓,秩序何存?關閉粥廠?流民瞬間生變?!?/p>
她每問一句,蘇源的臉色便蒼白一分。這些都是他無法承受的后果。
“或,”云芷語氣微轉,“東家愿以自家私產(chǎn)補貼府庫?然,即便傾盡東家所有,相較于龐大支出,不過杯水車薪,且非長久之計。”
蘇源啞口無言。他這才清晰地意識到,維持一個哪怕是最小規(guī)模的秩序體系,其成本是何等巨大。他的仁心,在冰冷的現(xiàn)實和龐大的開銷面前,顯得如此無力。
“那…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他們…”蘇源的聲音有些干澀,充滿了無奈。
“并非無所作為。”云芷否定了他的消極想法,“直接減免稅賦,乃效率最低下之救濟方式。錢糧散家萬戶,監(jiān)管困難,損耗極大,且易養(yǎng)懶漢。于我而言,乃無效投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