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離默了默,突然抬眼朝雷家兄妹處看了一眼,不知為何雷里耶竟瞬時明白了她的意思,隨即反應(yīng)過來,拉著阿妹起身上前幾步行至寨姥身側(cè),低語幾句后將老婦扶起身,然后他仰首,沉聲朝廣場上滿跪于地的族人大呼了幾句苗語,苗人們聽了他的話后紛紛起身自四處角門離去,行動間無聲無息,便是幼童稚兒也都是牽著阿媽的手乖乖離去,不見半點哭鬧,極是有序,數(shù)百人一撤場,偌大空地立時清冷下來,冬夜寒意頓起,稀稀落落的細(xì)小雪片隨風(fēng)飄落,平添一股蒼涼氣息,仿佛先前喧鬧熱烈的迎客宴只是做夢一般。
同時,雷里耶兄妹及寨姥身后的幾個中年婦人亦領(lǐng)命退至了幾十米的遠處,葉航見王大頭還愣在原地不動,嘆了口氣拉著他也退到了不遠處,這家伙,既然做夢都想離開苗寨,那這蠱苗一族的秘事最好也避開為妙。
待人都散盡,阿離目光極柔和地看了看遠處神色還有些茫然無解的雷里耶兄妹,然后朝垂手立于前方的白發(fā)老婦輕聲問道,“你既已卜出我來歷,當(dāng)知我前來所為何事,我想將那蛇蠱破咒,與你作為交換,你可愿意?”
四周圓柱上熊熊燃燒的火把爆出細(xì)小火星后那焰尖愈發(fā)熱亮,兜得下方的數(shù)人手臉都被罩上一團蒙蒙漾漾的淡黃,站在遠處的眾人隔得遠聽不到寨姥和阿離的對話,只能看著寨姥躬著半身極恭敬地和對方說話的樣子,心下不禁愈加驚詫,只見兩人低語了一會后,寨姥垂首躬身,自黑藍袖口中取出先前阿離讓雷玲兒帶去給她的三蛇手鐲,小心翼翼地置于掌心遞上。
從王大頭所站的角度看去,端坐在椅子上的阿離被一旁立柱的火光映照,側(cè)臉靜謐,乍看之下竟跟雷玲兒還有三分相似,只是兩人一個艷美一個清麗,氣質(zhì)全然不同,若雷玲兒是一朵可以觸及的鮮活嬌花,這阿離姑娘就是古老宣紙上的一抹水墨淡荷,縹緲冷淡得遙不可及,像極了他在敦煌石窟里曾舉燈照見的雕刻在壁上的天女像,那種恒古不變,幽靈似的美,讓人驚艷之余又不由心生一股驚懼敬畏之意。
“我的天越看越不像——”王大頭看了眼身側(cè)的葉航,硬生生咽下最后一個‘人’字。
不是他要胡思亂想,實在是老大喜歡的這女孩眼神太過清冷,完全沒有一個十來歲女孩子應(yīng)有的朝氣,不說話時渾身上下讓人感覺不到半點人氣,站得近了總覺得她身上陰氣陣陣,再加上那身老氣又黑寡的衣裳,真的很像女鬼的說
正腹誹時,幾顆米粒大的雪粒灑落進王大頭的衣領(lǐng),激冷得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扭過頭想要跟葉航說說話,卻看見站在一旁的葉航正靜靜望著不遠處的阿離,一動不動,高大身形在火光照映下顯得格外頎長,修眉俊目間有種說不出的沉靜安然,眼神深情至極。
這一刻,王大頭有種眼前的老大不再是以前認(rèn)識的那個老大的感覺,是他,又仿佛不是他,明明他和那阿離姑娘就在視線所及,看多幾眼卻又感覺仿佛跟自己隔了萬水千山一般,那種感覺非常奇怪,以至于他盯著葉航看了半天,直到阿離手中的那古怪鐲子有了詭異動靜,他才驚覺回神。
這時那只造型怪異的三色鐲子在阿離施咒下漸漸發(fā)出了黯光,不一會竟在她蒼白冰冷的手掌心中浮起寸余,懸空開始緩緩轉(zhuǎn)動起來。
王大頭看著那鐲子已無力再驚訝,自從到了這苗寨,他見到的古怪事情就越來越多,這會子看見鐲子懸浮在阿離慘白得嚇人的手心上方自動轉(zhuǎn)圈,他竟也覺得沒什么可奇怪的了,哎,他就知道,這看起來陰氣古怪的阿離姑娘絕不是什么普通人,也不知道老大是怎么認(rèn)識她的,那看著來頭挺大的苗人老太又為啥一見著她就跪地磕頭?
那邊雷家兄妹已想起了族中老人曾提過的三色蛇蠱,傳說,幾百年前他們這支蠱苗的神女曾用心頭血飼出了三條蠱蛇,那蛇不但劇毒無比,還能與主人心神相連,通陰通靈,但若取那蛇毒與蠱苗秘藥煉制過后卻是至陽之物,服用可大增陽氣,穢物退避,是蠱苗一族最神奇的蠱物之一,只可惜數(shù)百年前這養(yǎng)蠱術(shù)便已失傳,此刻兩人驚見這鐲子異動,隱隱約約仿佛上面雕刻纏繞的小蛇也有了動靜,兩兄妹不由得同時一驚,屏息靜氣盯望著那鐲子半點不敢錯眼。
只見阿離右手捏訣做式,口中緩緩低喃念咒,鐲子懸浮在她兩手間越轉(zhuǎn)越快,一絲絲斷裂的金線正被甩出,漸漸露出金線纏繞下的細(xì)小蛇身。
咒破,蛇出。
金線脫完,鐲子緩緩降回阿離掌心,原本鑲嵌在上的三條小蛇倏地自鐲上脫落,那本是死物的三蛇起先只是頭部動彈一兩下,隨著阿離口中的幽幽低吟,不一會便全身可以扭曲蠕動了,待阿離左手結(jié)印收回,三條小蛇已能在她掌上鐲環(huán)內(nèi)歡快游動起來,仔細(xì)一看,蛇身細(xì)小如蚯蚓,各分翠綠,鮮紅,赤金三色,色澤美麗無比,耀然炫目,但張口間勾狀尖齒看起來卻甚是可怖。
阿離微一額首,寨姥肅容前行幾步再次跪下,朝阿離伸出了因飼蠱多年而腫脹變形且生了肉瘤的雙手,只見她小心翼翼地接過蛇蠱,欣喜萬分地看了幾眼后,先以手擊胸迫吐出一口心頭血,再以長甲滴血飼喂蠱蛇,接著她深吸一口氣,閉眼屏息,將捧著蠱蛇的手放至在自己鼻下。
三條美艷小蛇猶豫了一下,然后一條接一條的往寨姥鼻腔中懶洋洋地鉆了進去。
“哇靠??!”王大頭忍不住揉了揉眼,確認(rèn)自己沒看錯后只覺全身一身惡寒,那幾條不知是蛇還是蚯蚓的可怕玩意怎么看都是劇毒之物,就這么活生生的鉆進鼻腔里這人還能活嗎?
不過此時已無人理會他的驚呼,蠱蛇入體后,寨姥皺紋密布的臉上忽地泛起一陣可怖至極的扭曲,瞬間五官便已痙攣變形,那白發(fā)蒼蒼的鬢角和額頭一下子就冒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臉色忽白忽青,似全身每一寸筋肉和骨骼都正經(jīng)歷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極大痛楚,雷里耶兄妹遠遠看著這一幕,臉上都顯出了極擔(dān)憂的神色。
到底是蠱苗一族人人敬畏的神婆,盤膝坐地一會后,寨姥面上扭曲的肌肉漸漸恢復(fù)了正常。
又過了許久,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并緩緩睜開了眼,雖然臉色仍舊一片青烏之色,但已是能淺平呼吸,神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樣痛楚不堪,而木椅上的阿離自破咒后臉色便愈加冰白,低低和那寨姥又說了一會話后,她嘆了口氣抬手示意對方先離開,盤坐在地的寨姥虛弱無力地朝阿離行了個禮,又招來兩兄妹吩咐兩人將貴客送回小樓,然后才讓幾個中年婦人將自己抬起腳步匆匆地往半山秘洞而去,而面帶疲色的阿離在椅上怔然了半響,終于起身慢慢朝葉航這處走來。
一場熱鬧的迎客宴便就這么莫名其妙的戛然而止,悄然結(jié)束。
雷里耶兄妹兩人心中俱是驚濤疑慮,卻又都不敢追問阿離,送客回屋的這一路,兩人一時對視,一時皺眉,面色十分古怪,青石板路長而幽深,路上的薄雪被踩出嘎吱聲響,沿路兩旁的吊腳樓上悄然站立的苗人全都沉默又敬畏地看著下方走過的幾人,王大頭跟在葉航身后,不時抬眼偷瞥正被葉航牽著手不言不笑的阿離,心中對她好奇得如貓抓心尖一般,可阿離的來歷那般神秘凄涼,又事牽兩人的前世今生,葉航哪能跟他細(xì)說解釋?更何況這會阿離面上略顯疲色,他哪有心思跟他說話聊天?
不多時幾人回到了半山小樓,葉航心系阿離,只朝三人微微點了點頭便牽著人進了樓,王大頭看著老大急匆匆的背影呆了半響,只覺得今晚除了自己每個人都有些怪怪的,有心想問問怎么回事吧,卻見平日里見著自己就滿臉溫柔的雷玲兒這會俏臉肅凝,朝他擺了擺手便跟阿哥匆匆轉(zhuǎn)身離去,連個眼尾風(fēng)都沒有給他,心下不禁一陣郁悶,悻悻然摸了摸鼻子,沒好氣地也回了房。
因有阿離娘親的尸骨在,寬敞木屋內(nèi)陰氣襲人,地板正中的火塘黑炭還多,但火星已全滅,好在葉航和阿離兩人都不是常人體質(zhì),忍一忍也不覺什么,將尸骨袋上壓制毒氣的綠符更換過后,阿離輕撫著裝了阿娘尸骨的黑色背包,冰白面上一陣黯然。
方才她破咒的蛇蠱原本乃是她阿娘的心血之物,當(dāng)年那場慘事發(fā)生前,她阿娘吐出蠱蛇召喚山中各類劇毒蛇蝎,又以蛇毒為引在陰家老宅遍布蠱毒,想以此相脅從祖母手中救出自己,阿娘身亡后,蠱蛇不再受控,蠱毒發(fā)作,人畜稍沾即亡,毒性霸道無比,在那場天災(zāi)人禍中幸存下來的陰家人雖清除了部分蠱毒,但陰家已成一處巨大毒窩,各種毒蟲蛇蟻遍布老宅,除之不絕,以致陰家人不得不全族自老宅搬離,從此,陰家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這片神秘山脈中,連相鄰的老苗人也無法得知他們?nèi)チ撕翁帯?/p>
而她,亦是在尋到能下陰潭的法子后回老宅探路時,才費盡功力將三蛇收回封印,那蛇蠱能殺人亦能救人,雖已是阿娘能留在這世間的僅剩之物,但想來,阿娘也是會希望這蛇蠱能回到族人手中的罷
察覺到阿離心緒的葉航突然伸手輕輕在她瘦小肩頭上按了按,阿離只覺肩上一暖,心知葉航見不得自己不快,輕嘆了口氣后,她收回思緒,慢慢向后依偎進了葉航溫暖寬闊的胸懷中。
窗外飄雪連綿,山風(fēng)嗚咽,不時有細(xì)小雪粒被風(fēng)卷著撲打在窗棱上,發(fā)出‘撲撲’輕響,更顯得清冷屋內(nèi)安靜無聲,一室靜默中,阿離輕輕幽幽的聲音忽地響起,“待合葬事了我便隨你回去,日后,你隔年陪我來祭阿爹阿娘一次,可好?”
這是阿離第一次主動提及兩人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