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可笑,雖然我跟著湯靖遠的時間不算短,可我并不擅長應對他的負面情緒——沒人能夠應對湯靖遠的負面情緒,哪怕是他枕邊最伶牙俐齒的情人。他在溫柔的時候極盡溫柔,但也因為這樣的溫柔而與所有人都保持著一層無形的隔閡,他生氣的次數(shù)寥寥,可每次動怒都叫旁人心驚肉跳,導致后來誰都不敢自告奮勇?lián)犴標哪骥[了。
我進退兩難,不敢說話,也不敢擅自走動,最后只能穿著一件襯衫站在原地。
等待的時間往往漫長又艱難,好在屋子里有地暖,我沒受凍,只是兩條腿站得肌肉僵硬,腳掌也慢慢酸痛起來。外頭的天幕一片漆黑,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能憑著意志力咬牙忍耐,所幸就在我等得背脊都要被冷汗浸透時,湯靖遠幽幽吁了一口氣。
我無從得知他是否拿定了什么主意,但顯然他還很不痛快,就連側(cè)頭瞟我的那一眼都留有無處發(fā)泄的怒氣的殘影。
心肝,他朝我伸出手,說,過來。
我如釋重負。
他仍舊陰晴不定,因此我沒有像以往那樣招搖地跨坐下來,而是屈膝跪伏在他大腿上,盡量用最乖順的姿態(tài)靠近他,以求他能有所動容,即便我很清楚這種想法非常愚蠢。
可我只是他的床伴,他的偏愛也有限度。
是會場里有人同他鬧了不愉快嗎,還是又有不安分的湯家人來招惹他了。我在腦海里拼命設想,鑒于后者在他正式接管集團時已經(jīng)杜絕了一切可能,我只好順著前者繼續(xù)思索,受邀的賓客就那么些人,昨天在會場里多少都見過面的,太冷淡的沒有,太殷勤的也沒有,更別說能起沖突的了。一群奔著生意來的人精,就差把以和為貴貼在腦門兒上了。
那他到底為什么動怒呢。
我想得太陽穴都發(fā)疼,只恨不得跑到隔壁房間揪出行政助理好好問個清楚,然而就在我腹誹那機敏的老伙計怎么關鍵時刻不頂用的時候,湯靖遠突然說,心肝,想不想出去走走?
他在問我,但也不是問我。
外頭天寒地凍,他明明曉得我怕冷,會這么說,那就是他想要出去走走,只不過順帶禮節(jié)性地詢問我是否作陪——挑什么都不能挑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拒絕他,我用余光瞄了一眼窗外,然后反握住他撫摸我臉頰的手,點頭說,好,你等我換個衣服。
出去走走,去哪兒呢,無非就是附近的商店或者河岸邊集市罷了。我不明白這對舒緩他的心情有什么效用,但開口的人是他,我只需照做便是了。我不敢耽擱,從衣柜里拽了一件內(nèi)搭,又拿起掛衣架上的羊羔絨外套囫圇穿了,隨即匆匆跟上打開房門的他。
其實在澳洲時我們也一起出去逛過街,但大多數(shù)是他吩咐司機開車帶我前往各種門店或者私人會所,真正在街上閑逛的次數(shù)并不多,即便有,無需他示意我也會主動保持距離,好讓我們看起來只像彼此的朋友——在公眾場合展示的親密是女伴們的特權,在此之外,他從不跟男性情人挽手或者牽手,誰都不例外。
作為湯家的一家之長,他的聲譽并不只屬于他一個人。
我深深明白這一點,所以從未有過不切實際的期待,但事實證明出去走走這法子同樣不管用,整整一個晚上,我們經(jīng)過市中心各式各樣的商店窗口又踱步到喧囂熱鬧的河沿,途中有小孩子跑來送他圣誕節(jié)的鈴鐺,也有白鬢鷹鉤鼻的陌生人熱絡招呼我們喝酒,但他的神情始終在一片笑聲中陰云不散。
這是過去五年中不曾發(fā)生過的情況,我無所適從。
那一晚我們沒有任何太多的交流,回到酒店后他開始處理澳洲總部的幾封公函,而我則早早上床假裝睡下——白天休息太久,因此入夜后我毫無睡意。我卷著被子繼續(xù)悶頭猜測他生氣的緣由,從人到物到事,從數(shù)個月前直至現(xiàn)在,甚至最后都開始反省是不是我自己陪床當?shù)貌粔蚋窳艘矝]猜出來他到底為什么短短幾個小時就變了臉。
我們彼此背對著,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能聽見他偶爾敲擊鍵盤發(fā)出的聲響。他也沒有睡覺的意思,但想到后來我慢慢撐不住了,大概是深夜又或者更晚一些的時候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他不曾來抱我,也不曾像往常那樣給我一個晚安吻。
大抵是許久沒有這樣心力交瘁,我做了一整晚的噩夢。隔天醒來,身邊的床褥是冰涼的,湯靖遠的筆記本電腦還放在桌子上,但他人并不在房間里。
我有那么一瞬間的頭腦空白,甚至想立刻翻身下床去敲隔壁房門,可好在我不是太過慌亂,因此掀開被褥的時候我便看到了湯靖遠留在床頭的紙條,他囑咐我醒了之后記得叫餐,又交待他帶行政助理和另外幾位客人應邀去參觀商會東家在郊外的一處莊園,來回三個小時車程,回來之后直接參加酒宴,讓我到時再去宴會廳里找他。
在不安中砰砰亂跳的心臟終于跌回xiong腔,我拉開窗簾,隨后去浴室掬了一捧冷水洗臉,抬頭時我在鏡子里見到了一個眼眶烏青的年輕人,神色憔悴,一張臉白得像鬼——這模樣一點都不討人喜歡,我撐著盥洗臺緊緊擰眉,鏡子里的人同樣用厭棄的眼神看著我。
大概是被偏愛得太久了,導致我竟然也開始患得患失。
我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只是一個相對受寵的床伴,我暗暗告誡自己。一個自幼父母雙亡,在澳洲小鎮(zhèn)孤兒院長大的普通華裔,有幸抓住了機會已是難得,對于其他的事情就不要再做過多的妄想。湯家不會輕易接納男人,更何況在此之前他們有過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當家主母,即便那段商業(yè)聯(lián)姻已經(jīng)宣告結(jié)束,可夫妻乃至雙方家族間仍然留有千絲萬縷的利益關系,那是我所不能撼動,也無法影響得了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