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晉飲盡最后一口酒。磨砂酒杯里還剩一些未融化的冰塊,即使尖銳的棱角被酒水磨圓了些許,依然堅硬如初,傳來陣陣寒氣。他輕輕晃動酒杯,指尖觸摸到杯身黏膩的水汽時沉重了幾分,輕薄的杯壁被冰塊一下又一下撞擊。聽著清脆的聲音,他臉上似笑非笑。
鐘秦說完最后一句話。直到屏幕那頭徹底安靜下來,他才掛了電話。將手緊緊撐在陽臺欄桿上,深吸一口新鮮空氣,又發(fā)覺自己連鞋子都沒來得及脫。他從陽臺走進客廳,視線掃過如幽靈一般端坐在餐桌邊的鐘晉,往日還算寬敞的客廳突然變得逼仄。
從鐘秦走到玄關,脫下鞋,打開鞋柜,鐘晉投向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過一分一毫。
你看,你多么像一位芭蕾舞女。即使匆匆謝幕,卻依然能優(yōu)雅地脫下自己這雙芭蕾舞鞋,這小小的,輕輕的芭蕾舞鞋,像一朵綻開的潔白茉莉花,留下滿地芬芳。
他不由得緊緊抿住雙唇,坐得越發(fā)筆直,正如那緊貼墻壁的鞋柜。
我是花重金來捧你場的大老爺,你應該激動得滿臉通紅吧,我都已經(jīng)汗流浹背起來了,我多想要捧起你這雙厚重的芭蕾舞鞋,小心翼翼地捧住你這珍貴的夢想,這充滿茉莉花香的……你這美麗的臉,我或許不應該是暮氣沉沉的老爺,我應該是四處留情的小少爺,只要我想,我隨時可以把賞金塞進你的xiong衣中,揉捏你柔軟飽滿的雙乳,我要看你為我脫下緊裹的優(yōu)雅,渾身不住地顫抖起來,在我耳邊尖叫起來,我愛你,一輩子都為我舞蹈好嗎。
他捏著酒杯的指尖泛紅,磨砂質(zhì)地磨得他心尖都是癢的。
鞋柜門被鐘秦重重關上時發(fā)出尖銳的“吱呀”一聲,柜門徹底緊閉,他的重重心事也一起被關了進去。他不肯承認自己累了,但一切都在叫囂著他累了,其中就包括鐘晉的視線。
我他媽的真想干死你,干得你他媽的再也不敢用你那雙惡心的狗眼看我,惡心,惡心,真他媽的惡心。
體面二字,鐘秦似乎比任何人都清楚應該怎么讀,應該怎么寫。所以在外他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領導最得力的干將,二十多年以來,他都在不知疲倦地逼著自己不斷強大,不斷完美……不得不做鐘晉最依賴的兄長。幾乎沒有人在乎他怎么想,卻永遠有人在乎他怎么做。他被各種視線盯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不管是女人還是男人。他做了他們掌中的刺猬,這刺不是他天生就有的,是后天扎在他身上的。
掛在客廳的鐘滴滴答答響,酒杯里的冰塊還在不斷碰撞杯壁,鐘晉的視線好像也擁有了自己的聲音,“嗡嗡……嗡嗡……”,像蒼蠅拍打翅膀,像蚊蟲緊追不舍,所有細小的聲音在此刻不斷放大,再放大,放到最大。鐘秦捏住緊繃的領結(jié),將它扯松了些許,這才得以再緩上一口差點上不來的氣。
“你想做什么,”鐘秦頓了一下,“快說?!?/p>
“哥,這酒是真的好啊,”鐘晉的臉漲得通紅,酒勁慢慢上來了,就連語氣都變得異??簥^,“我這里還有,你要嗎?”
“要上班。”
“你忘啦,我也一樣是要上班的?!?/p>
“趕緊去睡覺?!?/p>
“你覺得……”鐘晉扯了一個荒誕的笑出來,“就,趕緊去睡覺,這句話,它對嗎?”
鐘秦沉默。
“我們男人不都喜歡這樣嗎?不都喜歡酒,還喜歡,喜歡美女嗎?和她們睡覺,才要趕緊吧?!?/p>
“到底要說什么?”
“我在說你才是美女啊,哥。”
鐘秦嘴角狠狠抽了一下:“那個直播別做了,對你影響不好?!?/p>
“你應該是想說對你影響不好吧,不是對我影響不好?!?/p>
“我希望你還把我當哥。”
鐘晉沉默,將手指伸進酒杯,捏住冰塊,光滑的冰塊卻從手里溜出去,只留下幾滴冰水。他看冰水順著指縫流到手掌心,水慢慢變得溫熱,掌心逐漸冰涼??蛷d的光線黯淡,弱弱地照到他臉上,投下一大半陰影,他看不見他自己的表情,鐘秦也是這樣,如此這般其實很好。
“哥,你是不是覺得我醉了?我可能是醉了,但我唯獨在你面前不敢醉,你知道我……我覺得我自己很像這些冰,遲早要融化的。你呢,你像這酒杯,如果就這樣放在桌上,根本看不見里面到底有什么,”他看玄關那邊的鐘秦沒有什么反應,接著說,“我們是親兄弟,爸媽給我們?nèi)×诉@個名字,還說什么‘秦晉之好’?!?/p>
“爸媽不在了,說這個干嘛?”
“好不就是一子一女嗎?他們先有了你,你已經(jīng)是兒子了,之后再生了我,結(jié)果我還是兒子。所以‘好’不了啊。”
“鐘晉。”
“可是因為你,我還是信了爸媽的話。所以我們,有沒有,可能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