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內(nèi)霎時炸了鍋。
王秀才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青,突然拔高聲音:“你你這是妖言惑眾!我朝火器天下第一,豈容你這酸丁污蔑?”
“王兄若不信,不妨去查工部火器局的賬冊?!鳖櫿训穆曇舫料聛?,“去年撥給薊遼的三十門紅衣大炮,有十二門炮管短了三尺。這些炮打出去的炮彈,連后金的盾車都砸不穿?!?/p>
張博年的手指叩著桌案,眼神變了。
他轉(zhuǎn)頭對身邊的書吏說:“去把近年薊遼火器撥發(fā)記錄調(diào)來。”又看向顧昭,“顧生繼續(xù)說。”
“其二,關(guān)寧軍糧道脆弱?!鳖櫿训氖种竸澾^地圖上的遼河,“現(xiàn)在軍糧走海運到覺華島,再陸運到寧遠——可后金若占了錦州,截斷陸運,覺華島的糧船連靠岸都難。”
他抬頭掃過眾人,“我建議在山海關(guān)外修糧堡,用磚石砌墻,配火器守御,存夠三個月軍糧?!?/p>
“其三,遼民安置失策。”顧昭的聲音里帶上了前世采訪難民時的沉郁,“去年廣寧失守,二十萬遼民入關(guān),如今在永平府搭草棚度日。這些人熟悉遼西地形,若能編成民壯,每人發(fā)把短刀,戰(zhàn)時可做斥候,平時能墾荒——總比讓他們餓死強?!?/p>
堂內(nèi)靜得能聽見廊下銅鈴的輕響。
王秀才突然站起來,椅腿在青磚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顧昭!你可知‘妄議邊事’是何罪?當(dāng)年袁崇煥在平臺召對,說‘五年復(fù)遼’,如今呢?你一個連功名都沒有的,也配學(xué)他?”
“袁督師是被反間計害的!”顧昭的聲音突然拔高,震得梁上落了幾點塵灰,“皇太極去年十月率十萬大軍繞道蒙古,就是為了引袁督師回援,然后散布謠言說他通敵!”
他抓起桌上的策論,“這上邊寫得清楚:反間計的破綻在喇嘛——后金派去議和的喇嘛,根本沒進過袁督師的營帳!”
張博年猛地站起來,茶盞“當(dāng)啷”摔在地上。
他盯著顧昭,聲音發(fā)顫:“這些這些你是從何處聽來的?”
“從將死之人的嘴里?!鳖櫿严肫鹎笆雷x到的《崇禎長編》,喉頭發(fā)哽,“去年冬天,袁督師下獄時,有個老兵冒死給我?guī)拧f督師在牢里還寫著《邊中送別》,說‘策杖只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p>
堂內(nèi)落針可聞。
趙守義悄悄摸出袖中那封策論,趁人不注意塞給了坐在末席的周御史——那是他昨日跑了半城才找到的門路。
周御史接過紙卷,只掃了一眼,便猛地直起腰。
散會時已近正午。
顧昭抱著地圖往門外走,衣角被人拽住。
周御史站在廊下,官服上的獬豸補子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顧生,跟我去都察院?!彼麎旱吐曇簦坝行┰?,得關(guān)起門來說?!?/p>
顧昭回頭,正看見王秀才縮在影壁后,對著個穿寶藍直裰的年輕人低語。
那年輕人腰間掛著羊脂玉佩,是江南士族陸家的嫡子——原主曾聽趙守義說過,陸家跟溫體仁走得極近。
“顧兄!”趙守義跑過來,手里攥著個燙金請柬,“方才門房說有個騎黑馬的公差送來的,說是兵部尚書孫承宗孫大人請你明日去府里用茶。”
顧昭接過請柬,檀香木匣上的“孫”字朱印還帶著墨香。
他抬頭望向天際,陰云不知何時漫了過來,將明倫堂的飛檐染得烏黑——像極了前世史書里那句“己巳之變,京師戒嚴(yán)”。
而他知道,這一次,烏云壓城時,會有人舉著火把站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