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醒來的崔夫人,仿佛變了一個人,她眼中的光彩較之前更為黯淡,卻多了一種沉靜的,近乎苦修般的堅定,她也不再尋死覓活,按時服藥,卻也再也無法回到從前那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婦人生活。
她讓人撤走了房中大部分奢華物事,只留下簡潔的起居必需之物,自此吃長齋,誦佛經(jīng),日日不輟。
而在她那個小佛堂中,又多了一面精心制作卻無比沉重的紫檀木靈位,那是閬九川親手雕刻的,上面寫著任曦之靈位。
曦,有陽光之意,是無憂子生前替她取的名,縱然父女生死不得相見,也盼神跡涌現(xiàn),有朝一日,那可憐的孩子如晨曦、如曙光破曉。
每日清晨,崔氏都會在靈位前焚香靜坐,一坐便是數(shù)個時辰,誦經(jīng)祈福,她將曾經(jīng)對閬九川的虧欠與思念,以及對那個頂替了她女兒身份,卻同樣未曾得到過一絲母愛,最終慘死的無辜女孩的無盡愧疚,全都傾注在這日復(fù)一日的祈福與懺悔之中,以求贖罪。
她可憐嗎?自然是可憐的。
她年尚未不達四十,卻半生都被蒙蔽,得知真相后痛不欲生,此后余生更不能原諒自己,將在痛苦和自責(zé)中度過那漫長的歲月。
但她可恨嗎?亦是可恨的。恨她因自身心結(jié)而遷怒于一個無辜嬰孩,恨她多年來的冷漠與不作為,正因為她的漠視和厭惡,讓那個曾用“閬九川”這名活了十?dāng)?shù)年的孩子,從未體驗過一天哪怕一刻的母愛,從未感受過家庭的溫暖,在莊子上如同野草般自生自滅,最終在恐懼與無助中飛快凋零,慘烈死去。
她的不作為,是促成這悲劇的無形推手。
或許閬九川說得對,該是屬于那孩子的劫,哪怕在侯府長大,也始終會到來,但怎么同呢,如果在侯府受著寵愛長大,她便是遭劫時,也不會那么絕望和遺憾吧?
崔氏并沒有為自己辯解的打算,興許在旁人來看著,她此舉是為求心安,但她知道,只要等那惡人伏誅,她便可瞑目。
閬九川沒有勸說,如果這是崔氏唯一能活下去的信仰,隨她去吧,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她也已經(jīng)做得夠足了。
至于孺慕和親近,她做不到,她亦不曾體驗過,她更裝不出來故作親近,淡淡地相處,大概也是最自然的相處。
……
小年。
閬九川便帶著崔氏前往任宅,那里在伏亓將地契更名后,就請了工匠拾掇,沒有大興土木重建屋舍,只是重新簡單修葺了下,也沒有多少人氣,只有一對老仆帶一個啞女打理著,但整體也不像從前,鬼氣森森。
任宅依舊掛著任宅的牌匾,只是地契落在閬九川的名下,伏亓還專門尋了個風(fēng)水好一點的地方,特意開辟出來做陵園,用以作無憂子他們的衣冠冢。
說是衣冠冢,其實他們一家三口,尤其是任杳,并沒有留下什么衣物,但崔氏為她作了一身,以閨閣時姐妹的身份。
命運著實可笑,她們年少時交好,容貌也有幾分相似,結(jié)果,卻遭奸人如此設(shè)計,害得彼此的女兒都早夭,上天真不公平!
閬九川一身素衣,來到陵園,伏亓已經(jīng)著人在那里挖了三個極深的土壑,她取了無憂子他們?nèi)烁魅说囊挛?,以油紙包裹,放在防蟲蛀的紅盒內(nèi),以安魂靈符封好,埋在了土壑中。
伏亓則把一些香燭供品擺在土壑前點燃燒祭,崔氏亦上前默默祭拜。
填好土壑,堆成一個小小的土丘,閬九川又取過篆刻好的三面碑銘,只寫了名字,深深地插在土丘前,隨后才拿過一壺清酒,這是用菊花和朝露釀出來的菊花酒,里面還特地添了安魂符,清冽甜香,緩緩地奠灑在土丘前,滲入泥土。
“雖遲但到,九川渡你們一程。”閬九川取下帝鐘,盤膝坐下,搖鐘誦讀大慈悲咒。
經(jīng)文混著鐘聲,傳至四面八方,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力量,引動著周圍的氣流,繞著小小的陵園環(huán)行,園中那棵新栽的松樹,在微微晃動,仿佛在為故人哀嘆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