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鋒寄情（第1頁）

夜色如墨，戚繼光在燭光下反復(fù)擦拭著新領(lǐng)的鎧甲。銅釘在粗布摩擦下泛起冷光，甲葉碰撞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明日便要啟程南下，他卻毫無睡意，手指無意識地?fù)徇^甲胄上幾處修補(bǔ)的痕跡——那是五年前在薊州與蒙古騎兵交鋒時留下的。

元敬。

輕柔的呼喚讓戚繼光手中動作一頓。王氏立在門邊，月白色中衣外松松披著件藕荷色比甲，發(fā)間只一支白玉簪，手里卻捧著個紫檀木匣。那匣子約二尺長，通l暗紫，邊角包著鏨花銀飾，在燭火下泛著幽光。

這么晚了，夫人怎還未歇息？戚繼光起身相迎，卻見妻子徑直走到案前，將木匣輕輕放下。匣蓋開啟的瞬間，一泓秋水般的寒光溢了出來。

劍。

一柄古樸長劍靜靜躺在猩紅絨布上。烏木劍鞘陰刻著細(xì)密云紋，鞘口銀箍上鏨著斷水二字。戚繼光瞳孔微縮——這是王家祖?zhèn)鞯膶殑Γ瑩?jù)傳是永樂年間御賜之物。他曾在岳父書房見過一次，當(dāng)時老人撫劍長嘆此刃久不飲血，沒想到今夜竟出現(xiàn)在自已面前。

帶著它。王氏聲音很輕，卻像劍鋒般斬釘截鐵，父親曾說，劍器通靈，能護(hù)主于亂軍之中。

戚繼光握住劍柄的剎那，一聲清越龍吟在室內(nèi)蕩開。劍身出鞘三寸，寒芒竟映得燭火為之一暗。靠近劍格的部位，兩個錯金小字?jǐn)嗨跓艄庀铝鬓D(zhuǎn)著奇異的光彩。他忽然記起岳父當(dāng)年在宣府任總兵時，曾用此劍連斬三名蒙古酋首的舊事。

這

鏘的一聲，王氏突然拔出一柄短劍。戚繼光愕然抬頭，只見妻子左手持的竟是劍匣暗格中藏著的另一把短刃。那劍長不過尺余，劍身卻透著詭異的青藍(lán)色，宛如一泓凝固的月光。

斷水劍本是一對。王氏將短劍橫在掌心，長劍剛猛，短劍陰柔。父親當(dāng)年持長劍破敵，母親便用這柄凝霜守護(hù)內(nèi)宅。她忽然翻轉(zhuǎn)手腕，短劍在指間挽出個漂亮的劍花，妾身雖不及母親武藝精湛，但自七歲習(xí)劍，至今未輟。

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戚繼光望著妻子執(zhí)劍的英氣模樣，恍惚想起十五年前那個雪天——時任登州指揮使的父親帶他去王家提親，他躲在屏風(fēng)后偷看，恰見王府大小姐在院中練劍。少女手中銀練翻飛，斬得漫天飛雪四散，那一刻他就知道，這樁婚事成了。

我知你此去兇險。王氏突然收劍入鞘，從木匣夾層抽出一本薄冊，所以還有這個。

泛黃的冊頁上，《紀(jì)效新書》四個楷字力透紙背。戚繼光呼吸一滯——這是岳父王棟畢生心血，記載著從宣府到遼東的各種戰(zhàn)例、陣型改良心得。當(dāng)年老人臨終前將此書交給女兒時曾說：非大將之才不可輕傳。

翻開扉頁，一行朱批刺入眼簾：倭寇擅跳蕩，宜用狼筅制之。字跡殷紅如血，旁邊還畫著種奇特長兵器的圖樣——七尺竹竿頂端裝著鐵槍頭，周圍枝杈橫生如怒發(fā)。戚繼光手指微微發(fā)抖，這分明是針對倭寇刀法的破解之道！

父親晚年潛心研究抗倭戰(zhàn)法。王氏指尖輕撫書頁，他說倭刀雖利，卻怕纏斗。若能以長制短，以多打少

鴛鴦陣！戚繼光突然拍案而起。他抓起案上毛筆，在空白處急速勾畫：十二人一隊(duì)，前持盾牌，次持狼筅，再次長槍，最后镋鈀陣型如展翅鴛鴦，攻守兼?zhèn)洹?/p>

燭火搖曳，將兩人身影投在墻上，竟似真的化作一對相依鴛鴦。王氏靜靜看著丈夫揮毫潑墨，忽然從袖中取出個錦囊放在案頭：里面是家傳金瘡藥的方子，還有她頓了頓，妾身從《武經(jīng)總要》里抄錄的火器改良之法。

戚繼光展開錦囊中的絹紙，只見上面密密麻麻記載著火藥配比改良銃管冷卻之術(shù)等字句，最下方還畫著種古怪的三眼火銃圖樣。他猛地抬頭，卻見妻子耳根微紅：這些年你練兵時，妾身也沒閑著

窗外傳來三更梆子聲。王氏突然起身，從衣柜深處捧出個包袱：貼身的軟甲、護(hù)心鏡，還有她解開包袱，露出件玄色戰(zhàn)袍，用烏蠶絲混著馬尾織的，尋常刀劍難入。

戚繼光撫過戰(zhàn)袍內(nèi)襯——那里用暗線繡著個安字。他忽然將妻子攬入懷中，聞到她發(fā)間淡淡的桂花香。這個平日殺伐決斷的將軍，此刻聲音竟有些哽咽：待海疆平定，我?guī)闳タ村X塘潮

噓。王氏指尖抵住他的唇，明日出征，別說這些。她從懷中取出個赤金護(hù)身符掛在丈夫頸間，里面是開元寺求來的平安符，還有她忽然狡黠一笑，妾身的一縷頭發(fā)。

五更鼓響時，戚繼光已全身披掛。斷水劍懸在腰間，戰(zhàn)袍內(nèi)襯的安字貼著心口。他最后環(huán)顧書房，目光停在劍匣上——那里靜靜躺著凝霜短劍。王氏執(zhí)意要他帶走雙劍，他卻將短劍推回：總得留件兵器，替我守著這個家。

晨光微熹時，登州城門緩緩開啟。戚繼光勒馬回望，城墻上那道素白身影越來越遠(yuǎn)。他摸了摸胸前的護(hù)身符，忽然揚(yáng)鞭策馬。

疾馳中，包袱里傳來金屬碰撞聲。那是王氏連夜打造的十二枚金扣——每個扣子內(nèi)側(cè)都刻著死生契闊。她沒說這些扣子該釘在戰(zhàn)袍什么位置，但戚繼光知道，當(dāng)倭寇的刀鋒襲來時，這些金扣會替她護(hù)住丈夫的周身要害。

南下的官道上煙塵滾滾。三百鐵騎的洪流中，唯有戚繼光盔纓上纏著的一縷白絲帶格外醒目——那是今晨分別時，王氏從自已衣角撕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