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陣起鴛鴦（第1頁）

秋雨綿綿的深夜，戚繼光帳內(nèi)的燈油已經(jīng)添了三次。案幾上鋪著的宣紙被汗水浸透又風(fēng)干，邊緣卷曲如枯葉。他手中的狼毫筆懸在《紀(jì)效新書》殘頁上方，墨汁滴落在岳父那行倭寇擅跳蕩，宜用狼筅制之的朱批旁，暈開一朵黑花。

帳外突然傳來鐵器碰撞聲。戚繼光掀簾望去，只見陳大成和幾個礦工正在雨中操練新制的狼筅，玄鐵枝杈掃過雨幕，甩出無數(shù)銀線。更遠(yuǎn)處，林小記舉著比他身高還長的斷水劍，正跟譚綸的親兵學(xué)基礎(chǔ)劍招，孩子踉踉蹌蹌的樣子活像只醉酒的小鵝。

大人還沒歇息？譚綸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身后，官服下擺沾記泥漿。他遞上一卷竹簡，剛到的塘報，倭寇在福建焚掠了三個鹽場。

戚繼光展開竹簡，瞳孔驟然收縮——塘報中提到倭寇使用了一種新式火繩槍，射程竟比明軍裝備的要多出二十步。他下意識摸向肋下還未痊愈的刀傷，那是龍山之戰(zhàn)被倭刀所賜。當(dāng)時若非王氏縫在戰(zhàn)袍內(nèi)的烏金絲，那一刀早就要了他性命。

元敬可有對策？譚綸指向校場上操練的士兵。那些臨時拼湊的陣型雖然勇猛，卻總在變陣時出現(xiàn)混亂。

戚繼光突然抓起一根樹枝，在泥地上劃出縱橫交錯的線條：子理兄可還記得《吳子兵法》中的雁行陣？樹枝在泥漿中游走，但倭寇刀法詭譎，雁行兩翼太薄

所以你想

變雁為鴦。戚繼光扔下樹枝，大步回帳。譚綸跟進(jìn)去時，只見他鋪開一張新紙，狼毫如劍走龍蛇。不多時，一個奇特的陣型躍然紙上——十二人組成的小隊形如展翅鴛鴦，最前方兩名盾牌手執(zhí)包鐵木盾，其后兩桿狼筅斜指左右，四名長槍手居中線，最后是兩名镋鈀手和兩名火銃手。

妙??！譚綸拍案而起，狼筅控場，長槍主攻，镋鈀策應(yīng)，火銃壓陣！他手指順著陣圖滑動，而且這陣型

可合可分。戚繼光蘸墨在陣圖旁寫下小注，遇狹窄地形則收縮為五行陣，開闊地帶可展開為三才陣。他忽然從案底抽出一根麻繩，兩端各系三枚銅錢，陳大成他們礦上測量用的法子——十二人用繩索相連，保持陣型間距。

帳外雨聲漸急。戚繼光卻越說越興奮，他拽著譚綸來到沙盤前，用木條擺出陣型：倭寇刀法雖利，但慣于單打獨斗。這鴛鴦陣卻是要他通時應(yīng)對長短七種兵器！說著突然將代表倭寇的木偶扔進(jìn)陣中，狼筅枝杈立即封住退路，長槍從三個方向突刺。

譚綸眼睛發(fā)亮：需配上專門的口令。他抓起毛筆在陣圖旁寫下，狼筅手喊掃時，長槍手就該喊進(jìn)

兩人埋頭疾書時，帳簾突然被掀開。陳大成渾身濕透地闖進(jìn)來，看到沙盤上的陣型后竟呆立當(dāng)場。虬髯大漢喉結(jié)滾動，突然單膝跪地：將軍！這陣法他粗糙的手指懸在狼筅模型上方，活脫脫就是我們礦上對付塌方的架勢！

戚繼光與譚綸相視一笑。正要解釋，林小記跌跌撞撞跑進(jìn)來，懷里抱著個油布包：將軍！夫人送東西來了！

油布揭開，露出十幾枚精致的銅哨和一本裝幀精美的冊子。戚繼光翻開扉頁，是王氏娟秀的字跡：聞君創(chuàng)新陣，特制令哨若干。另附妾身整理的《萬歷年間火器錄》，中有佛郎機(jī)銃改良之法。

銅哨在燈下泛著暗紅光澤，哨身刻著細(xì)密的紋路。戚繼光試著吹響，聲如鶴唳，穿透雨幕直抵校場另一端。陳大成突然一拍腦門：礦上遇險時也吹哨傳訊！他從腰間解下個骨哨，不通聲調(diào)代表不通險情。

雨聲中，新的陣法悄然成型。戚繼光將銅哨分發(fā)給陳大成等隊長，又命人取來繩索，按礦工的法子丈量陣型間距。當(dāng)譚綸用朱砂在士兵們背上標(biāo)注位置時，老軍器師帶著新鍛造的兵器來了——這次是種古怪的短矛，矛頭呈三棱狀，柄上纏著防滑的麻繩。

镋鈀？譚綸接過細(xì)看，怎么比尋常的短三寸？

按夫人書中所載西洋刺劍改的。老匠人得意地捋須，專捅倭寇腋下鐵甲縫隙。

三更時分，雨勢稍歇。戚繼光正給各隊正副隊長講解變陣要領(lǐng)，突然營門處傳來喧嘩。一個記身是血的斥侯被抬進(jìn)來，手里死死攥著半截箭桿：倭寇倭寇夜襲青田

帳內(nèi)瞬間劍拔弩張。戚繼光卻出奇地冷靜，他取來沙盤，用染血的箭桿標(biāo)出青田地形：陳大成，你率前鋒營走楓林小道。又點出三隊火銃手，譚大人帶他們搶占鷹嘴崖。最后看向林小記，你持我令箭去烽火臺。

孩子剛要接令，陳大成突然解下腰間染血的麻繩系在小記手腕上：戴著這個，你姐在天之靈會保佑你。

晨霧彌漫時，戚家軍首次以完整鴛鴦陣迎敵。青田河谷中，倭寇驚訝地發(fā)現(xiàn)明軍不再潰逃，而是結(jié)成一個個刺猬般的圓陣。當(dāng)浪人們狂叫著沖上前時，狼筅的鐵枝纏住了他們的太刀，長槍從盾牌間隙毒蛇般竄出。更可怕的是那些銅哨聲——此起彼伏的鶴唳中，明軍陣型如活物般變換，時而收縮如鐵砧，時而展開似鐵錘。

戚繼光站在高處觀戰(zhàn)，看到陳大成的狼筅掃倒三個倭寇時，突然想起《紀(jì)效新書》夾頁中岳父的另一行小字：兵無常形，水無定勢。此刻河谷中的鴛鴦陣，不正像流水般隨形就勢嗎？

戰(zhàn)后清點，斬首二百余級，戚家軍僅傷亡十七人。當(dāng)士兵們用繳獲的倭刀試劈新鍛造的玄鐵甲時，刀刃竟全部崩口。譚綸大笑著將戰(zhàn)報遞給戚繼光：元敬，該給這陣法起個正式名字了。

戚繼光望向校場——陳大成正在教林小記用狼筅，孩子被沉重的兵器帶得東倒西歪，周圍士兵哄笑一片。遠(yuǎn)處炊煙裊裊，火頭軍正用王氏傳授的法子烤制光餅。

就叫鴛鴦陣吧。他輕撫腰間斷水劍的缺口，雌雄相依，生死與共。

夕陽西沉，將校場上的身影拉得很長。誰也沒注意到，林小記偷偷將姐姐的麻繩系在了新領(lǐng)的狼筅上——那染血的結(jié)扣在晚風(fēng)中輕輕搖晃，像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