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家伙還真敢說啊
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的話都能說得出口,被外人聽去,沒準兒就會被誣栽為大逆不道了
但后邊兒馮紫英所說的話同樣讓他震動。
“大章和夢章比你我二人各方面都略遜,我若是離京,這京師城中咱們這一科總歸要有人來扛大梁,也就只有君豫兄你來了?!瘪T紫英自顧自地道:“吏部地位重要無需多說,更為關鍵的是齊閣老在吏部好不容易確立起來的地位威望需要人幫忙維系,下一步齊閣老卸任吏部尚書,按照慣例,吏部尚書必定會是江南或者湖廣籍官員來擔任了,齊閣老固然還有一些影響力,但是這會是一個日漸消退的過程,而這期間還需要君豫兄勉力維系啊?!?/p>
這一番話說得練國事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他從未想過齊永泰把自己留在吏部居然還有如此意圖,而馮紫英居然一眼看出了這里邊的奧妙,這絕對不可能是齊永泰告訴馮紫英的,而只能是馮紫英自身品悟出來的,這個家伙悟性這么厲害?
朝中六部和都察院乃至內閣官員的籍貫安排一直是朝廷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安排,六部尚書侍郎加上都察院六個都御史、副都御使、僉都御史,再加上幾位閣老,基本上要以北地、江南和湖廣三大士人群體形成某種默契,其他諸如西南、兩廣都只能作為偶爾的點綴和補充。
當然這也不是一成不變,某些時候會隨著皇帝的觀感親善程度和某一群體士人的優(yōu)秀程度而有所變化,但是按照元熙三十年以后的地域色譜分布,江南、北地、湖廣、其他,基本上會是按照四成、三成半、二成、半成的比例來分配。
就像是內閣五位閣老,加上六部尚書侍郎,通政司和大理寺主官,都察院都御史、副都御使、僉都御史,共計三十七人,算下來江南籍官員就該有十五人左右,而北地官員大概就在十三人左右,而湖廣籍官員則在七人左右,其他籍則有二三人。
“紫英,……”練國事臉色復雜,看著馮紫英,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對方。
“君豫兄是不是覺得很震動,怎么小弟居然會說出這番話來?”馮紫英泰然自若,“似乎有些背離了我們士人為官的宗旨,似乎有些過分執(zhí)著于地域的利益和影響?”
練國事緩緩點頭。
“君豫兄,我不這樣認為?!瘪T紫英語氣稍微放得平緩一些,“我這樣看這樣想的,無論我們承認不承認,朝中以地域和階層為界限的影響力是真實存在的,最起碼我們現(xiàn)在無力去改變這一切,或許我們以后可以努力去實現(xiàn),但現(xiàn)在還不行,君豫兄,你承認嗎?”
練國事面帶苦澀,但是卻只能點頭。
“那君豫兄,我們?yōu)楣俚哪康氖鞘裁茨??我想君豫兄也應該就這個問題深思過無數(shù)次了,小弟也與君豫兄探討過,那么今日你我即將一別,君豫兄會留在朝廷中樞,小弟即將外放到永平,這一別不說幾年不能一見,但可能幾個月不能一見倒是真的,不如推心置腹一談,如何?”
馮紫英的提議讓練國事奮然點頭,“好,愚兄也早就希望和紫英開懷暢談一次,先前你我之間的交流很多更流于就是論事,但今日或許我們可以把我們對大周的展望敞開來談一談?!?/p>
實際上馮紫英從在青檀書院讀書開始,就開始有意無意潛移默化的對周遭的同學們施加影響,但畢竟他當時年齡太小,就算是嶄露頭角,仍然會受到許多同學的質疑和反對,像陳奇瑜、傅宗龍、薛文周等人,要論關系其實和馮紫英并不差,但是卻因為馮紫英年齡、經(jīng)歷、出身等原因,他們并不太容易接受馮紫英的許多看法和觀點,甚至包括許獬、范景文、賀逢圣、吳甡等人也一樣,真正關系好卻又愿意接受馮紫英的一些看法的只有練國事、方有度、許其勛、鄭崇儉、王應熊、孫傳庭等幾人,而且程度和不同領域也不盡一致。
像方有度、許其勛是認同馮紫英的開海之略的,因為他們都是江南人,開海對江南的發(fā)展影響巨大,而江南繁榮了,對朝廷有益無害。
像鄭崇儉、王應熊和孫傳庭幾人則是軍事方面的,鄭崇儉和孫傳庭認可馮紫英對遼東防務的重視,認可對蒙古諸部未來的定位,認為大周現(xiàn)在心腹大患就是建州女真,而王應熊則贊同西南流土之爭可能會引發(fā)不可測的大禍。
這些認可和贊同在不同方面和程度上會逐步形成心理上的一種趨同,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一種小群體小團體日漸形成的雛形。
這里邊練國事應該是和馮紫英最契合的,相互認同度是最高的,而練國事也是馮紫英心目中各方面思想最成熟的,既不像范景文、吳甡那樣略顯偏激,也不像許其勛和方有度那樣對自己一味崇拜,而且練國事在這一批同學中的威信也很高,可以說并不輸于自己。
自己的威信是建立在自己不斷發(fā)展和突出的立論觀點和做事結果之上,而練國事則更多的是建立在與諸位同學日常相處對話溝通交流之上,或者改換一種說法,自己的威望是通過不斷的成功來實現(xiàn)權威,而練國事則是通過情誼的交融來贏得大家信任。
這可以相得益彰。
“那君豫兄,覺得我們這一代人為官的夢想是什么呢?”馮紫英笑了笑,“君豫兄先說,還是小弟先來?”
練國事猶豫了一下,“那愚兄先來,愚兄的想法就是做一個清正廉明為君分憂的好官,當然這可能有些虛,紫英你也不喜歡聽這等話語,那說一些具體的,那就是力求做到讓朝廷對外能外御敵侮,內則百姓安生,……”
“君豫兄,你這還是還是很虛很大很寬啊,具體該如何做到呢?總不能就像現(xiàn)在這樣亦步亦趨按部就班的做官吧?”馮紫英大笑。
他知道練國事恐怕也是想過的,但是要讓一個剛剛在翰林院里打磨了兩三年的修撰提出更具體更明確得治政方略,委實太難為對方了,而這卻是自己的強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