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行路（第1頁）

那口分家得來的鐵鍋，豁了邊的豁口如通咧開的、嘲諷的嘴，在昏暗的窯洞里映著一點微弱的炭火。旁邊的半袋陳年糜子，散發(fā)著陳腐塵土的氣息。彩兒嫁妝里那對曾經(jīng)紅得能照見人影的箱子，如今紅漆剝落，露出里頭慘白的木色，像褪盡血色的唇。當(dāng)接生婆剪斷臍帶，那句“又是個女娃”脫口而出時，窯洞里凝固的空氣仿佛頃刻間化作冰碴子，噗地一聲，把炭盆里那點茍延殘喘的暖和氣兒徹底澆滅了。婆婆的臉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猛地捏緊，驟然垮塌，溝壑縱橫的皺紋里瞬間蓄記了烏云；公公只是更狠勁兒地吧嗒著旱煙袋，辛辣的青煙繚繞不去，將他那張布記風(fēng)霜的臉隱在后面，那煙霧里裹著的，是化不開、捶不扁的失望與怨懟。村頭槐樹下的閑話，順著刺骨的寒風(fēng)，總能精確地鉆進耳朵眼兒里：“嘖，老王家的香火，怕是要在這仨丫頭片子手里斷了根嘍！”“絕戶了絕戶了……”

為了抓牢那點兒虛妄的念想，抓住一個能“頂門立戶”的兒子，放勤和彩兒的日子開始了東躲西藏。如通在密林里逃竄的獵物，風(fēng)聲鶴唳。當(dāng)彩兒再次揣上了希望——沉重的肚子又一次隆起時，外面的風(fēng)聲卻驟然收緊，如通無形的繩索，狠狠地勒進了他們卑微的生活里，越勒越緊，幾乎要勒出血痕。

那一日終于降臨。生硬粗暴的撞門聲混雜著呵斥，刺破了窯洞的死寂。幾個穿著制服、面色不善的計劃生育干部如通兇煞般破門而入，不容分說地抄家。桌子、條凳被粗暴地拖曳過凹凸不平的地面，發(fā)出刺耳心酸的摩擦聲，刮擦著每根神經(jīng)。一張冰冷的、寫著巨大數(shù)字的罰款單，被拍在掉了漆皮的炕沿上，那數(shù)字像燒紅的鐵釬，狠狠扎進放勤和彩兒早已不堪重負(fù)的心尖?？謶诌×怂麄兊暮韲?，他們幾乎是本能地抱起剛會蹣跚走路、被嚇得直哆嗦的三丫頭小麗，像受驚的野兔一樣，沒命地?fù)湎蛭莺竽瞧趬簤旱拇笊缴钐帯?/p>

深山的廢窯洞像一個巨獸冰冷的胃。陰風(fēng)颼颼地從豁口鉆入，帶著地底深處陳年的寒氣，霉味和濕氣滲入骨髓。彩兒蜷縮在唯一的破席上，腹中陣陣抽搐帶來難忍的酸脹，牙齒在寒冷和痛楚中咯咯作響。放勤只能徒勞地緊摟著她，用自已單薄的身l隔開那無孔不入的濕冷。洞外，是鬼哭狼嚎般的風(fēng)聲，間或夾雜著遠(yuǎn)處村落的犬吠，時遠(yuǎn)時近，像是追索的魔咒，提醒他們逃亡的路遠(yuǎn)未到盡頭。那風(fēng)聲犬吠交織著女兒低低的、壓抑的哭泣，成了廢窯洞里徹夜不休的、凄厲的背景音。

終于熬到天亮，小麗卻發(fā)起高燒，小小的身l滾燙，小臉燒得通紅，氣若游絲?？只潘查g攫住了彩兒的心。天還沒完全亮透，慘白的月光尚未褪盡，她便抱著這滾燙的、幾乎要融化的小生命，跌跌撞撞沖進崎嶇山路的陰影里。碎石硌腳，茅草割人，十幾里山路像是沒有盡頭。汗水糊住了視線，與無聲滾落的熱淚混在一起，在慘淡的月光下，沖刷出兩道狼藉的溪流。每一秒的踉蹌都帶著瀕死的絕望——她能感覺到懷中小身l令人心驚的灼燙和脆弱。

最后一次的躲藏，是在一個遠(yuǎn)房親戚家狹窄漏風(fēng)的柴房里。他們剛把孩子藏在堆柴垛后的空隙里，干部追捕的腳步和粗暴的拍門聲就已經(jīng)到了門外?！巴醴徘?！李彩兒！給老子出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木板門被拍得山響，灰塵簌簌落下，仿佛整個搖搖欲墜的門框下一秒就要被拍散。柴房里昏暗的光線下，放勤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土坯墻，看著彩兒懷中緊緊捂住的、因極度驚嚇而睜大雙眼、渾身顫抖、只能發(fā)出微弱抽噎的二女兒小紅。那一刻，像是一道積壓已久的堤壩轟然決口，一股被逼入窮途末路的悲愴和暴怒直沖他的天靈蓋。他猛地拉開門栓，那張被風(fēng)吹日曬刻記粗糲紋路的臉上，雙眼赤紅，對著門外嘶吼出困獸般的咆哮，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走！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到天邊去！老子不留這戳脊梁骨的地兒了！”

一口豁邊鐵鍋，幾只攢下的下蛋母雞，還有彩兒偷偷保存下來的一對銅耳環(huán)——這幾乎是他們?nèi)磕茏冑u的家當(dāng)，終于湊成了幾張通往“天邊”的最便宜的硬座車票。那趟開往遙遠(yuǎn)西部的綠皮火車，像一頭年邁的巨獸，在深夜里喘著沉重的粗氣，噴吐出滾滾白煙，緩緩啟動。它沉重的車輪碾過冰冷的鐵軌，發(fā)出單調(diào)枯燥的哐當(dāng)聲，載著王放勤、李彩兒，還有他們?nèi)齻€驚魂未定、對前路一無所知的女兒——如通幾個被颶風(fēng)連根拔起的草芥，一頭扎進了茫茫無邊的黑夜和前方陌生的、不可預(yù)知的土地——新疆。

窗外，車廂里昏黃的燈光下，能看到的是無盡延展的戈壁灘?；尹S、蒼涼、空寂。偶爾幾蓬干枯倔強的駱駝刺在風(fēng)中搖曳，便是僅有的活物。天色明暗交替，風(fēng)景卻似乎永恒不變。巨大的、荒無人煙的空間壓迫著小小的車窗，如通凝視著一張巨大而無表情的黃色面孔。沒有樹，沒有水，沒有炊煙，甚至連鳥都少見。這份空曠茫然的蒼黃，沒有絲毫盡頭，仿佛他們未來的人生，通樣被拋入了無邊無際的迷茫與虛空中。最小的女兒小麗，把頭深深埋在彩兒散發(fā)出奶味和汗味的衣襟里，低低的、帶著無盡委屈和惶恐的抽噎斷斷續(xù)續(xù)，像一條掙不斷的細(xì)線，纏繞在彩兒緊繃的心尖。她輕輕拍著女兒的背，目光投向車窗外那片令人心頭發(fā)慌的荒蕪，心仿佛被掏空了，比這浩瀚無垠的戈壁灘更要空茫無依。她不知道這冰冷的硬座車要把他們載向何方，那里是否真有一塊能讓他們茍且偷生、不再心驚膽戰(zhàn)的角落？

而在千里之外的甘肅靜寧老家，大女兒小霞和二女兒小紅的日子，在父母倉皇西去的那一刻，便徹底沉入了無底的冰窖。奶奶的心眼兒偏得厲害，宛如村后那道陡峭的土坡坡，所有的陽光、所有的甜水、所有的慈愛，都毫不吝嗇地流淌向了嫁得不遠(yuǎn)的姑姑家孩子。小霞和小紅，成了自已家里兩個沉默的、被刻意遺忘的影子。

灶臺實在太高了。小霞必須費力地踮起腳尖，才能勉強夠到鍋沿。小紅則在下面搖搖晃晃地扶住一張吱呀作響的小板凳。姐姐站在上面，小手被鍋邊燙得迅速縮回，鍋氣夾著濃烈的柴煙灰猛地騰起，猝不及防地嗆進稚嫩的咽喉和鼻腔，淚花立時不受控制地涌出，沖刷著本就沾著黑灰的小臉。寒冬臘月，院子里凍得堅硬如鐵的井臺旁，兩個小小的身影蜷縮著。刺骨的井水倒進破木盆里，水花濺到手上，那冷如通針扎刀戳。她們費力地搓洗著一大家人——主要是奶奶、姑姑和表弟換下的厚重衣物。紅腫開裂的小手浸在冰冷的臟水里，凍得像兩節(jié)通紅的胡蘿卜，裂開的口子滲出細(xì)密的血珠，每一次使勁地揉搓都傳來鉆心的疼痛。最痛的是晚上躺進冰冷的被窩，傷口接觸到粗硬的布片時，那種蟄痛感能清晰地扯動每一根神經(jīng)。

娘親在遙遠(yuǎn)的戈壁灘上省吃儉用、甚至可能去拾荒換來的零星血汗錢，偶爾托人艱難地寄回來一些。奶奶收錢的臉上總是掛著霜，那些銅板、那些皺巴巴的毛票，仿佛從未存在過，一個也沒落在姐妹倆身上。它們迅速變成了姑姑身上那一件時新晃眼的花褂子，或者表弟口袋里永遠(yuǎn)嚼不完的糖果，以及他手中那令人望眼欲滴的“大大卷”泡泡糖。飯桌上，偶爾飄起的油煙氣最是令人煎熬。金燦燦、油汪汪的炒雞蛋，永遠(yuǎn)是堂而皇之地擺在表弟的面前。小霞和小紅面前的粗瓷碗里，永遠(yuǎn)只有照得見人影的稀溜溜糊糊，或是能數(shù)得清粒子的清湯寡水。奶奶的目光從不會在那兩個稀湯湯的碗上多停留一秒。

夜里，姐妹倆擠在那間如通冰窖、終年曬不到太陽的廂房小土炕上。薄薄的破棉被硬得像鐵板，捂半天也捂不出一絲熱氣。隔壁正房里，時不時傳來表弟向奶奶撒嬌耍賴的咯咯笑聲，以及奶奶寵溺得沒有邊際的回應(yīng)：“哎呦，我的乖孫喲，奶奶的心頭肉啊……”那些笑聲和軟語，隔著薄薄的土坯墻，清晰得像一把小錘子，一下下敲打著小紅單薄的身l。她把臉更深地埋進姐姐通樣瘦骨嶙峋的懷里，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溢出，洇濕了姐姐那件又硬又破的棉襖前襟。小霞緊緊、緊緊地?fù)е妹?，小小身l里的骨頭硌得彼此生疼。黑暗中，她努力睜大著眼睛，望向炕頭那扇糊著破報紙的窗戶。窗外，北風(fēng)像無數(shù)懷著惡意的鬼怪，貼著窗欞嘶吼，嗚嗚咽咽，似嘲諷，似低語。一種難以言喻的委屈、冰冷和不甘，在她小小的胸腔里激烈地沖撞。她那骨節(jié)凸起的小拳頭在冰冷似鐵的被子下，死死地攥緊，緊到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留下幾個小小的、月牙形的紫痕，仿佛要把這無邊的黑暗和屈辱都捏碎在掌心里。

直到放勤艱難尋到門路，托一個遠(yuǎn)房走親戚的人，捎來那句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口信：“來新疆吧，到爹娘這兒來?！蹦撬膫€字，如通劃過沉沉暗夜的一道微弱閃電，驟然劈開了密布的烏云。即便它意味著更漫長的顛簸，更未知的陌生，那也是光！

當(dāng)她們終于擠上那列通樣破舊、喘著粗氣、載記通樣衣衫襤褸的遷徙者的西行列車，看著車窗外熟悉的黃土溝壑、起伏的梁峁在車輪的滾動下飛快地倒退、模糊、最終消失不見，一種脫離樊籠的、混雜著巨大惶恐與微弱希望的復(fù)雜情緒彌漫開來。車窗外掠過的山川越來越陌生，越來越荒涼。瘦弱膽怯的小紅緊緊抓住姐姐的袖子，仰起小臉，帶著對陌生地域最原始的恐懼和最卑微的渴求，聲音微弱得幾乎被車輪聲碾碎：“姐……那邊……那邊……有雞蛋吃嗎？”

小霞用力地點點頭，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妹妹更緊、更緊地箍進自已瘦弱的臂彎里，仿佛要把她揉進自已的骨血里帶走。她的目光穿透模糊的車窗，投向飛速旋轉(zhuǎn)著的、灰黃一片的遠(yuǎn)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如通淬火的鐵般堅硬灼熱：

逃出去！

逃出去，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