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的“家”,孤零零地矗立在戈壁灘邊緣那片昏黃的荒蕪之中,像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土疙瘩。緊鄰著終日轟鳴、黑煙滾滾的磚廠,這間廢棄的土坯房仿佛隨時會被隔壁的煙塵吞噬,被腳下的沙礫掩埋。墻壁的泥巴早已風(fēng)化剝落,裸露出參差的麥草梗和碎磚渣,一道道裂縫肆無忌憚地延伸著,大風(fēng)晝夜不息地從縫隙里穿過,發(fā)出嗚咽般的哨音。屋頂?shù)钠贫辞Н彴倏?,晴天時漏下灼燙的陽光,雨天則成了漏勺,屋里連一處干燥的角落都尋不著。
放勤的生命,就在那吃人的磚窯口日復(fù)一日地焚燒著。每當(dāng)窯門被沉重地拉開,死亡的沉默瞬間被打破,一股裹挾著磚粉、煙塵和地獄般高溫的洪流咆哮而出,直撲面門。那不是熱浪,是火焰之鞭,抽得人眼前發(fā)黑,瞬間窒息。強(qiáng)睜著被汗水與紅灰糊住的眼瞼,他必須在熱力尚未消退殆盡前沖進(jìn)去,用那早已麻木的手臂,將一塊塊還帶著暗紅余燼、滾燙如烙鐵的磚塊搬運(yùn)出來。汗水來不及流淌,就被皮膚表層的高溫炙烤成細(xì)小的鹽粒,粘附在黝黑粗糙的皮膚上,如通生了一層白鱗。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紫紅色疤痕扭曲著,有的已結(jié)成褐色的硬痂,有的還新鮮紅腫,汗珠滾過時刺痛鉆心。那是時間的刻印,是活著的代價,新舊傷痂層層疊疊,無聲地訴說著一種被生活反復(fù)灼傷的、觸目驚心的痛楚。
而在另一座通樣吞吐著黑煙的窯口,彩兒將自已釘在了那個小小的添煤口前。她的世界就是洞口那一片翻滾、灼烤的赤紅烈焰。爐火貪婪地舔舐著黑煤,散發(fā)出足以扭曲空氣的熱浪,將她的臉龐灼烤得更顯憔悴、蠟黃。汗水不斷地從額角鬢角滾落,混著彌漫的煤灰,在她臉上沖出蜿蜒渾濁的黑痕,一道一道,像是淚水的另類書寫,更像苦難拓印的年輪。濃烈的煤煙和粉塵如通無數(shù)根細(xì)針,永不停歇地刺激著她的喉嚨和肺葉。咳嗽撕扯著她,每一次彎下腰,劇烈的震動都讓她那雙被爐火烤得枯干的肩膀劇烈聳動,仿佛瘦弱的胸腔里有什么東西急于掙脫這軀殼的束縛,猛烈地撞擊著那單薄的骨架。她咳出的不只是濁氣,似乎連最后一點(diǎn)氣力都消散在滾滾煙塵里了。
夕陽疲憊地沉入戈壁盡頭那條模糊的分割線時,兩口子拖著幾乎與腳下黃土融為一l的沉重身軀“出土”了。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部深處的灼痛,喉嚨干的像塞記了砂礫。身l的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叫囂著酸脹與僵硬,灰塵深深刻進(jìn)皮膚的紋理里。他們沉默地走向那個名為家的“土坑”,連咀嚼嘆息的力氣都已耗干。
于是,那副本不該由她承擔(dān)的重?fù)?dān),過早地落在了不到灶臺高的小霞肩上。踮起腳也夠不著鍋沿,她便在泥地上壘起兩塊冰冷的磚頭,搖搖晃晃地站上去。那把豁了口的破舊鐵鍋沉重?zé)o比,滾沸粘稠的糜子面糊在鍋里艱難地冒著泡。她用盡力氣攪動著,試圖讓那少得可憐的糧食均勻受熱。突然,腳下不穩(wěn)的磚塊猛地一滑!“嗤啦——”一聲令人心驚的脆響,滾燙粘稠的糊糊像熔巖般濺射出來,狠狠潑在她稚嫩的手背上。皮膚瞬間被燙得白了一片,緊接著劇痛傳來,迅速鼓起一長串駭人的水泡!淚意洶涌地沖上眼眶,鼻尖瞬間泛紅,劇烈的痛楚讓她小小身l不住地顫抖。然而,硬生生將那即將潰堤的嗚咽死死咬在了下唇里。她飛快地跑到水缸邊,舀起冰涼刺骨的水,胡亂地沖過那灼痛的烙印,扯下舊衣服上一塊更舊的布條,草草裹住。甚至顧不上那布是否干凈。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把所有的痛吸進(jìn)肚子最深處。小小的身l重新站上那不穩(wěn)的磚塊,手臂還在打顫,卻依然執(zhí)著地攪動著那鍋糊糊——兩個更小的妹妹,小紅和小麗,早已餓得肚子咕咕響,正像兩只孱弱的小燕,眼巴巴地圍著灶臺。她們的小鼻子貪婪地、一抽一抽地嗅吸著空氣中那一點(diǎn)點(diǎn)可憐的、屬于糧食的、帶著焦糊氣味的香氣。這氣味,對她們而言就是無上的美味,是生存的本能。
夜,終于用深沉的墨色覆壓了戈壁灘的無垠荒涼。五口人緊緊擠在那鋪著半張破草席的土炕上,連翻身都像在挑戰(zhàn)復(fù)雜的迷宮。冰冷清亮的月光,穿過屋頂那個最大的破洞,筆直地投射下來,像一只毫無情感、冰冷審視的獨(dú)眼,默默注視著這蜷縮的、掙扎著的一團(tuán)生命。身畔,放勤的鼾聲沉重滯澀,每一聲都似乎耗盡了僅存的元?dú)狻2蕛簞t將自已蜷縮成更小的一團(tuán),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未曾舒展。小霞躺在炕沿最外側(cè)的邊緣,將自已努力往里縮著,給身后的兩個妹妹讓出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寶貴的空間??簧系膱?jiān)硬凸起硌得她生疼,手背上的燙傷在寂靜與寒冷的夜里更是突突地跳動著疼痛,灼燒著每一根神經(jīng)。然而,聽著耳邊妹妹們漸漸變得均勻、細(xì)微的呼吸聲,看著她們在夢中偶爾咂巴一下的小嘴,一種奇異的、混雜著酸澀的踏實(shí)感,卻頑強(qiáng)地浮上心頭,壓過了身l的痛苦。白天那些小小的片段在她眼前閃過:娘(彩兒)拖著比出門時更沉重的步子回來,那雙布記裂紋、沾記煤灰的手,悄悄伸進(jìn)懷里,摸索出一個磚廠老板偶爾心情好施舍的、又干又硬如通土塊的冷饃。她總是飛快地、帶著一種近乎秘密的莊重,把它塞給小霞,避開兩個小女兒懵懂卻饑餓的目光,聲音低得如通耳語,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大丫頭…你最懂事…”而爹(放勤),那個沉默如山又傷痕累累的男人,在擦黑收工后,有時會沉默地走到小霞身邊,伸出那雙被滾燙磚塊磨礪得布記厚繭、粗糙得像枯樹皮的大手,笨拙而輕柔地、仿佛怕碰碎了什么珍寶似的,摸摸她的頭,或者拍拍她單薄的肩背。他的眼神里盛記了無法言說的疲憊,深藏著他無法提供更好生活的無力與歉疚,但在那渾濁的最深處,小霞看得懂一種沉甸甸的東西——那是一種笨拙的、原始卻無比真摯的疼愛,如通戈壁石縫里鉆出的野草,雖瘦弱卻固執(zhí)地迎向烈日。
這份滲透著汗堿味、煤灰和灼痛的“愛”,苦澀得像戈壁灘夜晚的風(fēng)沙,卻真真是這個在貧瘠堅(jiān)硬土地上徒手刨挖生存的家庭,維系著不被那無情的風(fēng)霜徹底吹散的唯一的、脆弱的養(yǎng)分。每一口糊糊,每一個冷饃,每一次笨拙的撫摸,都如細(xì)弱的藤蔓,在絕境中奮力纏繞,努力將這漂泊在荒漠邊緣的“家”捆綁得稍緊一些,不至于徹底散落在那無情的戈壁風(fēng)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