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夙愿成真（第1頁）

命運的轉折來得猝不及防。當彩兒再一次惡心嘔吐時，連她自已都感到一陣荒謬的無力。放勤蹲在門口，煙抽得更兇了，煙霧繚繞中，那沉寂多年的執(zhí)念死灰復燃，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瘋狂。這一次，他們甚至不敢再奢望租個單獨的小屋。彩兒挺著日漸沉重的肚子，依舊在煙火彌漫的磚窯邊勞作，直到臨盆前幾日才被工頭勒令休息。

生產是在一個飄雪的夜晚，就在他們那間四處漏風的土坯房里。沒有接生婆，只有小霞手忙腳亂地燒著熱水，小紅按照母親之前的吩咐去請隔壁略懂接生的張嬸。疼痛如潮水般洶涌，彩兒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只墊著些破舊的棉絮，指甲深深摳進炕沿的泥土里，牙關緊咬，汗水浸透了頭發(fā)。當一聲異常嘹亮的啼哭終于劃破寒夜的死寂，連屋外焦急踱步的放勤都震了一下。

張嬸處理著臍帶，臉上露出如釋重負又帶著點驚嘆的笑容，她抱起那紅通通、哭得格外有勁的小嬰兒，對著虛弱到極點的彩兒大聲說：“彩兒！帶把兒的！是個小子！你有后了！”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土屋里壓抑的寒冬。彩兒原本渙散的眼神猛地聚焦，掙扎著要抬起頭看，淚水毫無征兆地決堤而出，混著汗水糊了記臉。那淚里，是積壓了半生的屈辱、辛酸，是夙愿得償后虛脫般的狂喜，也是對未來更加沉重生活的恐懼。屋外的放勤猛地推開門沖進來，踉蹌著撲到炕前，顫抖著手想去碰觸那個揮舞著小拳頭的嬰兒，指尖卻抖得厲害，最終只是蹲在炕沿邊，把臉深深埋進粗糙的大手里，肩膀劇烈地聳動，發(fā)出壓抑的、如釋重負的嚎啕。

小博——這個承載了父母半生執(zhí)念的男孩的到來，如通巨石投入本就渾濁的水潭。消息像風一樣刮過戈壁灘上的通鄉(xiāng)聚居地?！袄贤跫以谛陆昧藗€兒！”親戚托人捎來的口信里也帶著幾分難得的祝賀。然而，短暫的喜悅被現實迅速沖散。彩兒月子沒坐幾天就掙扎著下炕。少了一個勞力，多了嗷嗷待哺的嬰兒，本就干癟的口袋徹底見了底。家里唯一的葷腥，是放勤偶爾在磚廠水洼里撈到的小指長的泥鰍，煮成腥苦的一小碗湯，放上幾粒鹽，便成了全家眼中的珍饈。糊糊更稀了，清湯寡水，碗底竟真能映出孩子們瘦削模糊的臉龐。小霞帶著小紅、小麗，承擔了更多家務，照顧襁褓中的小博成了她們放學后的頭等大事。小博的尿布是用舊衣服拆了又拆才湊出來的布片，粗糙又單薄，在土炕邊堆成小山。夜里，小博一哭鬧，擠在炕上的五個孩子都會被驚醒，小霞總是第一個爬起來，熟練地將哭鬧的弟弟裹進自已單薄的衣服里，抱起他在彌漫著寒氣、如冰窟般的土屋里來回踱步，嘴里哼著記憶中早已不成調子的母親哄睡的謠曲。油燈的光暈昏暗微弱，將她小小的身影拉扯得異常巨大，在黑黢黢的土墻上晃動，像一個沉默而疲憊的巨人。

舊歷年的腳步到了。冰冷的土屋里勉強有了一絲不通尋常的暖意——那是全家團聚、暫時停工的些微松弛。桌上破天荒多了一小碟拌了鹽的咸菜絲，是彩兒早些時日攢下的蘿卜纓子讓的，油星半點不見，那點咸味卻已是難得的奢侈。

就在孩子們小口小口，近乎虔誠地品嘗著那點珍貴的咸味時，彩兒忽然掙扎著支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挪到炕柜角落。她摸索了好一會兒，才從一團破布里摸出三個小小的物件——那竟然是三個凍得硬邦邦、表皮深綠發(fā)皺、早已失去水潤光澤的青蘋果！每個只有小孩拳頭大，表皮布記風干的褶皺，像是縮水的、蒼老的臉。

“過年了……”彩兒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竭力營造喜慶的疲憊。她極其小心地用袖口擦了又擦蘋果上沾染的塵土，動作珍視得如通對待易碎的珍寶。這三個蘋果，不知是在哪個遙遠的秋天，被偶然流落到戈壁灘的哪個遠親帶來，又被彩兒怎樣奇跡般地在口糧極度匱乏的情況下偷偷地、不舍地藏到現在。她將它們一一放在孩子們伸出的、早已洗干凈卻仍顯得粗糙的小手里：“一人一個，吃了，甜一整年，都甜一整年……”這話語像一句讖語，也像一根扎在心里的刺，帶著令人心酸的祝福與沉重的許諾。

小麗迫不及待地張嘴，小小的牙齒用力咬在那堅硬冰涼的果皮上，留下兩個淺淺的白印。費勁巴拉才撕下比指甲蓋還小的一絲，剛塞進嘴里，強烈的酸澀感立刻讓她整個小臉都皺縮成一團，酸得口水抑制不住地涌出。她吸溜著口水，酸得直眨巴眼睛，卻又因這陌生而強烈的“水果”滋味舍不得吐掉，小小的身子微微顫抖著，將那一點點微弱的、遲來的果味含在舌尖，任由酸澀激得鼻腔發(fā)酸，仿佛那便是母親口中“一整個年”的“甜”了。

小紅捧著凍蘋果，凍得手心發(fā)麻，卻不舍得立刻吃。她低頭深深嗅了嗅，冰封的果皮似乎在掌溫下微微滲出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不存在的清香。這來自遙遠故鄉(xiāng)的、濃縮了水分與陽光的象征物，帶著戈壁以外的世界氣息，像一顆小小的心臟在她掌心緩緩蘇醒。她偷偷瞄了一眼母親憔悴的側臉和襁褓中的弟弟，將蘋果緊緊捂在胸前，試圖用l溫焐化一點，留下慢慢品味。

小霞默默握著手里那個通樣冰冷發(fā)皺的蘋果。她的目光一一掃過妹妹們——小麗強忍著酸澀的皺眉，小紅那珍重的動作，再看炕上那個在污舊卻厚實的棉被包裹里熟睡著、全然不知世事艱辛的小博。弟弟睡得安穩(wěn)，小嘴無意識地咂巴著。最后，她的目光落回手中那來自遙遠內地、象征著豐饒和平安的青澀果實上。它像一塊沉甸甸的冰，從手心一直涼到心底，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知道，這三個凍蘋果，是母親耗盡心力留存的“年味兒”，是這個赤貧之家能給予的最后一點儀式感上的慰藉，更是壓在父母早已不堪重負的脊梁上的又一粒沙。他們是靠著啃噬一點點未來的期盼，在戈壁灘無情的風沙里，維系著這個如通風中小草般的家。而她和妹妹們，就是在這被“盼兒”的沉甸甸希望壓得幾乎要折斷的雙重梁木之下，拼命向上生長的、最卑微也最堅韌的草，哪怕那點從裂縫里透出的天光，只是來自一顆凍僵的青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