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瑜娘便道:“是小州的朋友。”
于是那獵人不再多話,掀起眼皮又深深瞧了遲不晦幾人一眼,便轉身走了。
“我這妹子是從前是云州古達村的人,是跟著周姊過來的,”宋瑜娘解釋道,“那村子里不僅有愛吃人的男人,還有為虎作倀的女人,所以她對生人總十分小心。希望你們不要見怪?!?/p>
遲不晦等人聞言便是一愣。方青陡然間想到甚么,便問道:“我聽說,媯大俠在云州屠村之事……”
宋瑜娘轉頭瞧她一眼,有些訝異,冷笑著解釋道:“那么個不將女人作人的地方,還有人為它喊冤么?這里的大部分人便都是小州和周姊從那里帶來的,是她們齊心協(xié)力又建了這桃花村。后來么,我們又到了?!?/p>
她不等人反問,便繼續(xù)道:“我們便是從前在青樓里做皮肉生意的女人。”
沈佩寧忍不住訝然,抬眸向她望了一眼,心中便回憶起了曾經與媯越州有關青樓的那番爭執(zhí),不知為何心中已涌現(xiàn)出亂糟糟難梳理的愧然。
“——到底是先有的伎女,還是先有的僄客?”
“……那里的晚上燈火通明,因為晚上才是‘爺兒們’尋歡作樂的好時候。他們玩得花樣多,老鴇便調教出各式各樣的‘姑娘’以供挑選。有人為了掙條命鉚足了勁,可掙不上的被草席一卷丟進河里,掙得上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想盼個良人為她贖身出去……”
“——賤的究竟是哪一個?!”
“……不說出去了的尚且不被當個人看,便是苦熬著心血的又有多少被那些個男人當成個樂子取笑戲弄的?我有個姊妹,不僅給那提上褲子不認人的‘情郎’騙光了私房錢,質問時還被他活活打死了。哈,那男人還是個‘風流浪子’、‘多情俠客’。至于伎女的命么,人人都說是賤的——那我們便要認下這份賤么?”
宋瑜娘緩聲道:“我認了許多年,終于不想認下去了。所以那個‘浪子’來時,我便同幾個姊妹一同接待了他——浪子么,總愛玩些新鮮的——我們下了迷藥,用繩子勒死他。可惜他到底強健又有武功,我們難敵,還是長安媽豁出了一條命去……我們把他的尸體砸成稀巴爛,笑著把他的肉泥摔到那外面客人的身上……再然后,再然后是小州來了?!?/p>
她沉沉吐出一口氣,曾經的回憶污濁不堪,重新置身其中時連呼吸都覺艱難。然而遲不晦聽完,卻已“啪啪”鼓起掌來,她揚聲道:“妙極!好極!干得漂亮,血債血償!這方是‘怒殺狂徒仇得報,遠逃舊地夢新園’嘛!”
“——奇了。”
眾人一愣,循聲望去,便見媯越州已自村盡頭的一處房屋中走了出來,同分別前相比她的身形仿佛消瘦了些,面色上猶帶幾分蒼白,然而神態(tài)中總還無虞。
“想不到你竟還識得幾個字?”她笑道。
遲不晦揚眉一笑,揮掌便欲再同她較量一番,可耳朵一動,又聽得自媯越州身后疾步而來的腳步聲。定眼一看,才知是一白衣女子,她面帶隨和,先向著幾人笑了笑,隨后便向媯越州唇邊遞上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
媯越州眉間一動,便聽到姜問言簡意賅地吩咐道:“喝?!?/p>
“你與桃花村一樣,總還有很長時間?!?/p>
媯越州不想喝藥。
歸村之后,便是再推脫,姜問也是要診脈的。果真她診完后,各式各樣的藥都給媯越州嘗了個遍。眼見她并無絲毫好轉不說,內里狀況似乎還要更差,姜問則更是憂心如焚,半點不肯松懈。眼下這碗濃黑中冒著熱氣的湯藥便是姜問耗費了兩個時辰的功夫剛剛熬制而成。媯越州遠遠聽得見她的腳步聲,這才抓緊從屋內遁走;姜問猜得到她的心思,熬完藥便徑直追到了外面。
“喝?!苯獑栐俣忍嵝?。
迎著對面人表情各異,媯越州無奈地要接過藥碗來。可正在此時,宋長安的聲音卻跌跌撞撞地插了進來。
“姨媽!姨媽!州州姊!”她再度撲到了宋瑜娘的身前,“剛剛霓姊姊說——她說周姨……周姨真的走了么?”
見宋瑜娘緘默點頭,宋長安大力搖頭,眼淚卻奪眶而出,道:“不可能!我走時她還好好的,再說了不是還有州州姊,州州姊每回給她渡了真氣,周姨總要好一些的,州州姊——”
媯越州凝視著宋長安的淚眼,張口卻不知該說些甚么。
“因為周姨老了,”這是姜問緩聲道,“她不愿再繼續(xù)等下去啦。”
人老了便是這樣的壞處,曾經潛伏在身體各處的陳疴舊疾便不容忽視地齊齊涌現(xiàn),一開始還不過是普通的風寒,可是風寒所引發(fā)的卻成了令人束手無策的痼疾?;蛟S依靠著媯越州,周姨總還能熬過更長的時間,可這樣的時間于她而言早已了無意義。
這樣的抉擇對于她身邊的人而言總是難以接受的。因此姜問在給出“回光散”的第二天便給媯越州寄了信。媯越州急身趕回時,腦中所想的何嘗不是“盡我所能,也要讓周姨多留一些時日”,然而卻在見到她的那刻霎時明了為時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