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佩寧語塞,又聽得她繼續(xù)說:“是了,你比她幸運許多,我亦比她幸運許多,我們生來是吃喝不愁的,不會被人牙子拐走、被生父買賣,從此只能進(jìn)了青樓??芍灰腥讼?,你照樣會成了‘引誘’他們的禍?zhǔn)?,他們便可因此不為對你的欺辱?fù)許多責(zé)任,只叫你是‘放蕩的’,那自然事出有因、之后才萬事大吉!非但如此,他們還要教著你一同去唾罵那些‘引誘’他們的‘放蕩|女子’,以此來規(guī)訓(xùn)你‘清白’‘貞烈’??缮趺词恰灏住可趺从质恰攀帯??難道不全在他們的一念之間、是一面之詞?可偏他們說了,你就信了,你就不得不這樣信了,沈佩寧,是不是?”
聽著她首次說了這樣多的話,沈佩寧本該高興。然而此時她卻心頭狂跳,怔怔望著媯越州不知何時已變得分外冰冷的面頰,腦中已亂作一團。曾經(jīng)在父兄的教導(dǎo)下層層搭建的識知高塔仿佛已從搖搖欲墜中走向崩裂。
“不……”
沈佩寧開始感到恐懼和茫然,似乎在那高裂之后不得不直面了那被掩蓋其下的深淵,而她正在這深淵中下落。
媯越州沒有看她,視線從這深深閨房中劃過,又落在窗外那一片無云碧空。
“你說她們‘低賤’?可她們?yōu)樯趺础唾v’?她們?yōu)樯趺醋兊谩唾v’?難道不是因為那些需要她們‘低賤’的人?”她一字一句地道,“是先有的伎女,還是先有的闝客?說到底,賤的人究竟是哪個?!”
沈佩寧快步趕到窗邊,緊緊拉住了媯越州的衣袖,心緒難平間,無措地正要說些甚么。卻見原本昂然挺立的她倏爾化作青煙逝去,這座她自出生起邊居住的閣樓更是轉(zhuǎn)瞬間便土崩瓦解,而她便不由自主地向下墜去,墜進(jìn)了那個被層層掩蓋下的深淵。
“……不、不!救命!救救我!”
她拼命掙扎,想要抓住些甚么,卻始終一無所獲,只能令耳邊的風(fēng)聲更急。萬般惶恐之時,卻覺察到隱約有只手輕拍額間,帶著些許溫?zé)岬娘L(fēng),輕易將噩夢驅(qū)散。
“——醒醒,你掐我胳膊了!”
話音未落,行人腳步便已在雪中遠(yuǎn)去,重歸寧靜的大地上只能聽得間或的風(fēng)聲,不知自何地而起,又撲向何地而去。銀裝素裹下,漸漸大作為凜冽寒風(fēng),不期然便撲在行路車馬之上,落下幾聲響。
“豈有此理!”
在暖意融融的車室內(nèi),無論風(fēng)雪都已被嚴(yán)密隔絕在外。茶幾上被小心添上的熱茶也無半點水氣溢出,卻因幾上被猛然一敲而灑出些許。
“這妖女當(dāng)真膽大包天!”馬車主人面色難看,將那手里的密信也一并拍在了茶幾之上,可見氣急。
“屬下無能,請閣主息怒!”
他身旁之人忙跪下請罪。
“你們自然無能!先是放任那妖女將我玄機閣在云州的幾處‘探馬’都?xì)Я藗€干凈!如今更是讓她堂而皇之在我玄機主閣破壞欺辱、又擄人而去!這妖女橫行霸道,已將我玄機閣百年臉面踩在腳下,長此以往,我閣還如何與江湖立足?!豈非要受盡天下人恥笑?!爾等尸位素餐,我又留之何用!”
“屬下知錯!請閣主息怒!”
一時間,請罪之人俯首更低??赡侵魅巳耘f怒氣難消。原來他正是現(xiàn)任玄機閣閣主李堯風(fēng)。原本他于素家拜訪完畢,便欲回歸閣內(nèi)處理事宜。哪知這歸程不長,卻接二連三被傳來的壞消息填了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他繼任時日并不算長,本就惱于閣內(nèi)人心不齊,又有一個媯越州橫行無忌處處生事,偏他手下大都庸人碌碌,如何能令他不急不怒?
發(fā)完一通火去,李堯風(fēng)再見這遞信弟子依舊心煩,便吩咐他向閣內(nèi)的幾位長老回信車馬已近豐闐,揮手打發(fā)了下去。
“暗一?!?/p>
李堯風(fēng)闔目幾息,突然出聲道。
“屬下在?!?/p>
另一道不屬于車廂內(nèi)的聲音響起??绍噧?nèi)被吩咐來低身收置茶水的小俾竟對這兩道聲音一無所聞,可知此乃傳聲入耳之上乘功夫。
“傳令閣內(nèi)留守諸衛(wèi),不必再尋那妖女蹤跡,即刻歸閣待我吩咐!”
“屬下領(lǐng)命。”
“我的意愿從來是不管用的?!?/p>
天幕蒼青,綿延多日的大雪終于歇了下去,轉(zhuǎn)而放一輪融融暖陽在云層間隱現(xiàn),寒風(fēng)亦止,便任由幾只撲簌飛起的鳥兒自在展翅碧空。動靜相襯,清曠怡然,落在廊下人眼中,便是不可多得的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