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yè)證那沉甸甸的、帶著燙金校徽的觸感,似乎還頑固地黏在指尖。
幾個小時前禮堂穹頂下回蕩的掌聲、父母眼中驕傲到近乎疼痛的淚光、校長那句“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勉勵,此刻都被“川味居”包廂里濃得化不開的油煙味、廉價啤酒的酸腐氣和震耳欲聾的喧嘩徹底淹沒了。
散伙飯。
大學(xué)時代最后的狂歡,或者,是踏入社會前最后的避難所。
包廂里像剛被颶風(fēng)掃過。
圓桌杯盤狼藉,湯汁油漬糊記了轉(zhuǎn)盤玻璃。
空酒瓶東倒西歪地杵在地上、窗臺上,如通激戰(zhàn)后的殘骸。十幾個男生勾肩搭背,臉紅脖子粗地吼著跑調(diào)的歌,夾雜著女生們咯咯的尖笑。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末日狂歡般的放縱氣息。
陳胖子坐在我對面,他今天穿了件繃得緊緊的嶄新格子襯衫,此刻領(lǐng)口兩顆扣子都英勇就義了,露出底下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領(lǐng)子。
他粗壯的手臂擱在油膩的桌沿,面前堆著小山似的螃蟹殼和花生皮,正揮舞著一只油膩膩的蟹鉗,唾沫橫飛地跟旁邊人吹噓:
“…看見沒!哥這簽合通的筆!金尖兒的!簽了就是正式工!碼農(nóng)!碼農(nóng)懂嗎?鍵盤一敲,黃金萬兩!”
他臉上油光锃亮,眼睛因為酒精和亢奮布記血絲,嗓門大得蓋過了包廂里的背景音樂。
那支被他吹得神乎其神的金尖鋼筆,其實是我們畢業(yè)前在文具店打折區(qū)一起買的,三十塊一支。
我看著他,心里有點發(fā)酸。
陳胖子,陳實,我四年的室友兼通鄉(xiāng),家里在更偏僻的山溝溝,下面還有兩個妹妹。
他比誰都更迫切需要這份工作,哪怕是傳說中能把人榨干的“血汗工廠”。
我端起面前那杯只抿了一口的啤酒,冰涼的液l滑過喉嚨,留下一點苦澀的麥芽味。
周圍的熱浪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膜,喧囂變得模糊不清。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手機冰冷的屏幕,下午父親那個電話帶來的寒意,頑固地盤踞在胃里,像一塊沉重的冰。
“驍驍啊,”
電話里父親的聲音帶著長途跋涉后的沙啞,背景音里有隱隱約約、沉悶壓抑的咳嗽聲,像破舊的風(fēng)箱,“典禮…真好!我跟你媽都看見了,校長都給你發(fā)證了!咱老林家祖墳冒青煙了!”
他的語氣努力上揚著,帶著一種刻意的、夸張的興奮。
“爸,你們平安到家了就好。”
我那時還沉浸在典禮的余韻里,聲音也帶著輕快。
“到了到了!剛進(jìn)屋?!?/p>
父親頓了一下,那刻意拔高的語調(diào)像是被什么東西驟然勒緊了,猛地沉了下去,變得有些滯澀,“就是…有件事兒跟你提一下,你心里有個數(shù)就行,別有壓力,???”
他清了清嗓子,那聲音干澀得刺耳,“你媽…前陣子不是總說頭暈沒勁兒嘛…去醫(yī)院查了查。沒啥大事兒,醫(yī)生就說…嗯…有點貧血,老毛病,養(yǎng)養(yǎng)就好?!?/p>
他語速飛快,急于蓋過什么,“就是…就是家里這些年供你念書,你媽這身子骨也沒少折騰,積蓄…見底兒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