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緩緩地、極其堅定地抬起自己那只未被覆蓋的手。那只手,帶著常年拉弓留下的薄繭,指尖卻依舊圓潤白皙,在夕陽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她不是回應他的緊握,而是主動地、溫柔地覆在了他那只僵硬、冰冷、帶著厚重槍繭的手背上。她的掌心溫熱柔軟,帶著運動后未散的暖意,如同溫熱的泉水,完全包裹住他指節(jié)分明、卻因常年握槍而骨節(jié)粗糲的手背。她的拇指,帶著一種安撫的、近乎無意識的力度,輕輕摩挲過他食指指根那塊最堅硬的槍繭,動作細微而有力。
“庫坦的孩子,”她開口,聲音平穩(wěn)如水,目光卻投向了遠方暮靄沉沉的地平線,“……在用阿依努語唱他們自己寫的新歌了。烏魯克爺爺坐在道廳的桌邊,不再需要擔心被驅逐。明……”提到兒子時,她的聲音愈發(fā)柔和,帶著鋼鐵般的韌勁,“……他很好。在走他自己的路,一條……陽光能照進去的路。”
她沒有直接回答“滿意”與否,只是用這叁件堅實如山的“現在”,構筑了答案的核心。
尾形覆在她膝上的手猛地一震!他眼底的風暴驟然狂涌,下頜線條繃得如同拉到極致的弓弦!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過于平靜的回答撕裂!
然而,阿希莉帕的聲音并未停止。她的指尖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摩挲了一下,動作細微而有力。她轉過頭,重新看向他緊繃的側臉,夕陽最后的余燼在她碧藍的眼眸中點燃兩點溫暖而堅韌的火光:
“至于我和我的現在?”她唇角微微上揚,勾起的弧度里沒有虛假的甜蜜,只有歷經滄桑后的平靜接受和一絲無法磨滅的野性,
“百之助,一個能隨時拉開我的弓,不必躲藏地為我的族人奔走,看著我的兒子不必在恐懼里長大……”她的聲音低下去,近乎耳語,卻字字清晰地撞進尾形的心口,
“……這樣的日子,算是不壞。”
尾形緊繃的身體在聽到最后一句時,如同被驟然抽掉了所有力氣。覆蓋在她膝上的手不再僵硬,但依舊沒有收回,反而下意識地翻轉過來,粗糙的掌心向上,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確認存在的渴望,將她的那只溫熱柔軟的手緊緊攥在了自己的掌中。他的力道很大,指節(jié)再次泛白,仿佛要將她的骨血都揉進自己的紋路里。他眼中翻騰的陰郁風暴并未完全散去,如同濃云背后依舊涌動的暗流,但那股瘋狂撕咬的痛苦,卻被她話語中那份堅實無比的“現在”暫時安撫了下去。
他不再追問,也沒有再看她。只是微微仰起頭,下頜那道緊繃的線條在暮色中終于有了一絲松懈的跡象,目光空洞地投向那棵已看不清輪廓的庫坦松。
阿希莉帕感受到了他掌心滾燙的溫度和那份沉重的釋然,也感受到了他緊握中蘊含的、無法言說的恐懼。于是,她的身體再次微微傾斜,帶著疲憊的重量和一種無需言說的承諾姿態(tài),將頭重新,也更安穩(wěn)地,靠在了他軍裝包裹著的、堅硬冰冷卻無法再拒絕的肩頭。
她的額角輕輕抵著他軍裝肩章冰冷的金屬邊緣,幾縷汗shi的黑發(fā)蹭過他的頸側,帶來細微的癢意和屬于她的、溫熱的氣息。她身體的重量,那熟透果實般的豐潤曲線帶來的柔軟觸感,隔著挺括的軍呢布料清晰地傳遞過來。尾形的身體在她靠上來的瞬間再次僵硬了一瞬,隨即,以一種極其緩慢、幾乎難以察覺的速度放松下來。他依舊保持著挺直的坐姿,但覆在她手上的那只大手,緊握的力道卻悄然松了幾分,拇指的指腹無意識地、笨拙地在她手背上那塊薄繭處輕輕蹭了一下,如同迷途的野獸確認著歸巢的路標。
庭院徹底陷入暮色合攏后的深藍。
他的手緊握著她的手,掌心相貼,槍繭與弓繭無聲交融。
她的頭倚在他的肩膀,呼吸溫熱,拂過他冰冷的領口。
像兩條在峽谷深處奔涌了太久的河流,沖刷掉所有尖銳的棱角與虛浮的泡沫,在入海口前坦然地承認了這一路同行的事實——無法交匯各自的源頭,卻注定要在命運的洋流中,挾裹著彼此賦予的痕跡,朝著同一片永恒的深海,沉默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