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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從來不識君王面(一)(第1頁)

北京前門附近,人流慘淡,曾經(jīng)的鬧市如今蕭索不堪。正在流行的大疫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則要從崇禎二年己巳之變說起。建奴幾番繞行千里,入關(guān)大掠,京畿附近乃至山東袞州、臨清,無不受兵嚴(yán)重。

只說崇禎十五年,也就是去年的那次大掠。建奴多爾袞率軍一路屠殺到了袞州,屠城六十八座,掠走百姓六十萬人,死者更是不知凡幾。許多地方被燒成白地,非二三十年功夫難以恢復(fù)。

再加上臨清這座人口過百萬的運(yùn)河重鎮(zhèn)被屠戮一空,運(yùn)河幾乎斷絕。作為南北貨運(yùn)的重要樞紐落得如此地步,商業(yè)自然也就無從談起。翻過年來,到了崇禎十六年,開春沒多久便有了瘟疫,到如今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每天都要燒化兩三百具尸體,人心惶惶,誰還有心在外走動?

李邦華乘坐著小轎,停在了空蕩蕩的街道上。他下了轎,眼前一晃,連忙用手遮陽,在左右侍從的攙扶之下總算站穩(wěn)了腳。

這位老人感嘆一聲:到底年紀(jì)大了。

他是萬歷三十二年的進(jìn)士,如今已經(jīng)六十九歲。這一生走來,起起伏伏,早讓他看透了紅塵世事,只期盼明年能夠致仕歸家,得享天倫之樂。然而內(nèi)心中的赤膽忠心,又讓他不得不在外奔走,修補(bǔ)這個搖搖欲墜的帝國皇朝。

“老爺,咱們到了?!币慌缘拈L隨出聲道。

李邦華抬頭看了看酒樓匾額,寫著“好再來”三個大字。這家酒樓是年輕士子和來京商旅們喜歡的地方,一般入了官的御史不會輕易來這里。如今行市不好,整座酒樓冷冷清清,也不見有什么人喝酒吃飯。

小二在門口張望了許久,吃不準(zhǔn)這些人到底是路過還是要進(jìn)來用餐。直到見李邦華緩緩朝自己走來,方才大膽迎了出來:“客官老爺,可是要個雅間?”

“芙蓉閣,訂了位子的?!崩罴议L隨上前應(yīng)道。

小二滿臉堆笑,道:“老爺來得真巧,東主剛上去呢。老爺這邊走,老爺請?zhí)_?!?/p>

長隨甩了賞錢過去,打發(fā)小二離開,攙扶著老爺上了臺階,一路走到二樓雅間。

雅間里已經(jīng)坐了一個長須男子,發(fā)色花白,看容貌也不年輕了。他待李邦華的腳步響起,便站到了門口,甫一見面便躬身到地,口中稱道:“學(xué)生見過總憲。”

總憲是都御史的尊稱。李邦華去年冬天替代了劉宗周,從南京都察院調(diào)任北京都察院,以左都御史執(zhí)掌院務(wù),是大明的正二品高官。

“太虛何必客氣。”李邦華略略點(diǎn)了點(diǎn)頭,已經(jīng)算是回禮了。

兩廂分了座,李邦華做了上首,輕咳一聲,道:“太虛此番約老夫出來,所為何事?。俊?/p>

太虛是李明睿的表字。李明睿與這位總憲同是江西人,因有同鄉(xiāng)之誼。當(dāng)初李明睿又是因李邦華舉薦,選為東宮官,任左中允一職。在盤根交錯的官場上,可謂是自己人。

“總憲三月間慰撫左良玉,真是操勞了?!崩蠲黝R娮约憾髦鲀婶W雪白,心中泛起一絲不忍。

“為人臣子,少不得的?!崩畎钊A到底上了年紀(jì),只是這么一會,便有些疲憊。他強(qiáng)打起精神,道:“年紀(jì)大了,精力不濟(jì),太虛有事還是直說吧?!?/p>

李明睿微微低頭,正要將打好的腹稿傾訴出來,突然聽到外面腳步迭起,一會兒又聽到有人拉椅子挪桌子,大聲呼喝,竟是隔壁來了一桌客人。他選在這里與都察院總憲見面,正是不想被人知道,偏偏就有人橫chajin來,讓他不由苦笑。

李邦華對一旁隨侍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侍會意,去守在了門口。

李明睿這才壓低聲音道:“總憲,如今朝中有人流傳南遷之說……”

李邦華抬起眼睛,眼中已見渾濁。他盯著李明??戳艘豢矗毖缘榔疲骸澳阆肷鲜枘线w?”

李明睿苦笑:“總憲明察秋毫。”

李邦華嘆了口氣,低聲道:“恐怕難啊。”

“我等臣子,豈能畏難而縮?”李明睿面色凜然:“如今京師玩弊久矣,圣天子只是坐困無益,不如跳出此間。一旦到了南京,數(shù)十萬義軍自然影從,何愁賊寇不滅!”

“數(shù)十萬義軍?”李邦華嘆道:“太虛這就忘了老夫?yàn)楹稳麻g去安撫左良玉么?論說起來,如今賊寇之濫觴,還不是己巳之變時候的勤王軍?”沒有糧餉,忠心義士與亂兵能有多大區(qū)別!他只是心中暗道,卻沒將這話說出來,以免傷了李明睿的熱忱。

李邦華三月間去左良玉軍中,正是因?yàn)樽蟛壳佛A,千艘戰(zhàn)船沿江東下,號稱要去南京就糧。而現(xiàn)在李自成、張獻(xiàn)忠、老回回等人部曲之中,許多也都是己巳之變時的勤王軍,因?yàn)闆]有糧餉回原籍,索性落草、叛亂。

李明睿被李邦華點(diǎn)破關(guān)節(jié),知道自己有些露怯,又發(fā)表了書生之見,羞憤之余又恨那些武將不肯賣命。他道:“左良玉竟然還有臉要糧餉!如今他屯兵淮上,朝廷調(diào)也調(diào)不動,罵也罵不得,這到底是左家的私軍還是朝廷的公器!”

“好啦,”李邦華無奈嘆道,“他能守住淮上就不錯了,兩年無餉也才鬧這一回,別逼得再出一個山大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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