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的警車開進回音谷時,晨霧還沒散盡。紅藍交替的警燈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給這個沉寂了二十年的村莊,終于照進了一絲光亮。
林墨把鐵盒里的證據(jù)一一擺在民警面前:沈墨陽的工作證(背面貼著他與蘇蕊母親的合影)、趙蘭的懺悔信(用藍布衫的衣角包著,字跡洇著淚漬)、蘇蕊的兩本日記(紅皮本里夾著半片干枯的野菊花瓣),還有那枚沾著血跡的薔薇發(fā)卡。
“老村長醒了?!鳖I(lǐng)頭的張警官推了推眼鏡,語氣沉重,“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的病床上,斷斷續(xù)續(xù)都交代了?!?/p>
審訊室的錄像里,孫守業(yè)躺在病床上,半邊身子不能動,說話含糊不清,眼神卻異常清明?!拔也皇枪室獾摹彼暮斫Y(jié)滾動著,枯瘦的手指緊緊抓著床單,“那丫頭要跟她爹走,說要去城里說我壞話……說我當年苛待她娘……”
原來沈墨陽不僅是蘇蕊的生父,當年還與蘇蕊的母親有過婚約。是老村長從中作梗,用“外鄉(xiāng)人流竄犯”的罪名逼走了沈墨陽,又強行將蘇蕊母親嫁給了鄰村的瘸子。蘇蕊母親病逝前,偷偷把真相告訴了女兒,讓她若有機會,一定要找到父親,討回公道。
“我怕啊……”老村長的眼淚混著口水淌下來,“村里人要是知道我讓的事,祖墳都得被扒了!那天在崖邊,我就是想嚇唬嚇唬她,誰知道她回頭罵我‘老畜生’……我一急,手就重了……”
他還交代了趙蘭的死。趙蘭當年目睹了一切,卻被他用“兒子腿疾復發(fā)”的威脅封住了嘴。這些年,趙蘭總在夜里去蓄水池燒紙,說要“給蘇蕊賠罪”。這次林墨回來,趙蘭偷偷找到老村長,說要把真相全說出來,爭執(zhí)間,老村長失手把她推倒進了蓄水池——他以為趙蘭會游泳,沒料到池底的淤泥陷住了她的腳。
“他說趙蘭沉下去前,手里還攥著沈墨陽給蘇蕊的信?!睆埦訇P(guān)掉錄像,“人證物證都齊了,夠他判的?!?/p>
消息在村里傳開時,林墨正在蘇家老院收拾蘇蕊的遺物。德叔端來一碗熱粥,碗沿還冒著熱氣:“丫頭,對不住?!彼穆曇艉軉?,“當年我們都怕村長,閉著眼裝糊涂,委屈了蘇蕊,也委屈了你?!?/p>
林墨接過粥,碗底燙得指尖發(fā)麻。院子里的蒿草已經(jīng)被村民們清理干凈了,露出青石板鋪的地面,石板縫里冒出幾株嫩草,綠得刺眼?!暗率?,這不怪你們。”她輕聲說,“恐懼像霧,能把人都裹進去?!?/p>
這幾天,村民們看她的眼神變了。有人偷偷往她窗臺上放雞蛋,有人把曬好的草藥塞給她,說“治頭疼”。昨天傍晚,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怯生生地遞給她一幅畫,畫上是三個女孩在槐樹下跳皮筋,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蘇蕊姐姐,林墨姐姐,我”。
“是趙家的小孫女?!标惸驹陂T口,手里拿著個藥箱,“趙強去派出所自首了,說當年沒救蘇蕊,是他一輩子的債。他讓我把這個給你?!?/p>
是個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是枚磨得發(fā)亮的銅哨子,哨身上刻著個“蕊”字?!疤K蕊小時侯總帶著,說吹三聲,你就會來找她玩。”陳默的聲音很輕,“那天她墜崖前,肯定吹過哨子,只是我們都沒聽見?!?/p>
林墨把哨子放在唇邊,輕輕一吹,清脆的聲音在院子里蕩開,驚起幾只麻雀,撲棱棱地飛向天空。她仿佛看見八歲的蘇蕊站在槐樹下,叉著腰喊:“林墨,你再不出來,我就把你的玻璃彈珠全埋了!”
一周后,沈墨陽的家人來了。他的妻子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大半,手里拄著根拐杖,兒子沈哲跟蘇蕊長得極像,只是眉宇間多了幾分城里孩子的沉靜。他們在鷹嘴崖下立了塊墓碑,沒有刻字,只嵌了塊從蘇蕊日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面是她畫的一家三口:兩個大人牽著個小女孩,背景是高高的樓房。
“老沈走的時侯,總說對不起蘇蕊?!鄙蚱廾贡?,聲音很輕,“他說當年回城籌錢,想偷偷接她們娘倆走,沒想到……”她沒再說下去,眼淚落在紙上,暈開了墨跡。
沈哲遞給林墨一個畫筒:“這是我爸畫的蘇蕊。”展開一看,是幅素描,畫的是蘇蕊坐在老槐樹下,手里舉著野菊,眼神清亮得像山澗的泉水。畫的右下角寫著:“吾女蘇蕊,生于山谷,應向光明”。
離開前一天,林墨去了趟蓄水池。水已經(jīng)被抽干了,池底的淤泥里,散落著些碎瓷片和生銹的鐵釘,像無數(shù)雙眼睛。村民們說要在這里建個小廣場,鋪上水泥,種上向日葵,“讓陽光照透這地方”。
陳默在槐樹下等她,手里拿著兩個小木盒。“這是我用老槐樹的枯枝讓的。”他遞給她一個,“裝發(fā)卡用?!?/p>
林墨打開盒子,里面鋪著紅絨布,放著那枚刻著“默”字的發(fā)卡。她把陳默寄給她的那枚帶血發(fā)卡也放進去,兩個銀色的薔薇緊緊挨著,像多年未見的朋友。
“你真的不走?”林墨問。
陳默搖搖頭,指著村衛(wèi)生室的方向:“王醫(yī)生下個月退休,鎮(zhèn)里讓我接他的班。再說……”他笑了笑,眼角有細紋,“蘇蕊和我爸媽都在這兒,我走了,誰給他們上墳?”
林墨把木盒放進背包,里面還裝著蘇蕊的日記和那幅素描。她走到老槐樹下,摸著樹干上深淺不一的刻痕——有蘇蕊的名字,有她的名字,還有個小小的“默”字。
“其實我小時侯也想跟你走?!标惸蝗徽f,“那天你家拖拉機開遠了,我追了二里地,摔在石頭上,膝蓋流了好多血。”他指了指自已的膝蓋,果然有塊淺褐色的疤,“那時侯就想,等我長大了,一定要走出這山谷,去找你。”
林墨的眼眶熱了。原來有些惦記,從來都不是單向的。
車子開出回音谷時,林墨搖下車窗。風里傳來熟悉的哨聲,是陳默在吹那枚銅哨,三聲一組,像蘇蕊當年喊她的聲音。她回頭望去,老槐樹的枝椏在風中搖晃,像在揮手告別,山谷深處,隱約傳來回音,不再是嗚咽,倒像無數(shù)人在輕聲說:“再見,再見?!?/p>
她知道,自已還會回來的。不是為了那些沉重的秘密,而是為了槐樹下的約定,為了那句遲到了二十年的“對不起”,為了讓蘇蕊知道——山谷的回音,終究會把真相,還給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