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分明是胡說,可又用著如以往一般和緩溫文的語氣,頓時(shí)讓她啞然了一下。
阮窈而后瞧見他黑眸里那點(diǎn)笑意,好似當(dāng)真頗為愉悅。
許是二人鉛華洗盡,裴璋披散著頭發(fā),除下連日以來的肅色衣袍,身體赤裸,竟顯出幾分天真的意味來,不似往日持重。
她不再掙了,而是緩緩仰起眼,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臉頰,低聲說道:“我有一事要問你?!?/p>
裴璋隨之將臉貼于她的掌心,發(fā)絲拂過她的肩,有微微的癢意。他沒有出聲,而是低下眼來盯著她,在等待她發(fā)問。
“我問你……”阮窈眼睛一眨不??此?,嗓音放得很輕:“你……父親的病,與你可有干系?”
他眉間并無訝色,靜靜回視她。黑沉沉的瞳仁望不到底,二人離得近了,反因?yàn)楣饩€昏暗而愈發(fā)瞧著幽深。
裴璋唇邊仍浮著一絲極淺的笑,可那笑意不達(dá)眼底,便只顯得空洞。
他沉默下來,卻并沒有否認(rèn),也沒有要哄瞞她的意思。
“是因?yàn)槟愀赣H當(dāng)初先對你下手嗎?”阮窈忽然覺得不安,連呼吸也不覺間變快了。
裴璋垂下眼瞼,嘴角含著笑,可目光漸而變了意味,逐漸有幾分說不出的陰冷。
“父親讓我娶溫頌。”他語氣輕飄飄的:“我并不愿意,而后……便中了毒?!?/p>
她聽得皺起眉來,幾乎難以置信:“僅僅是為此?他可是你父親,怎會(huì)因?yàn)榛槭戮鸵獨(dú)⒛???/p>
裴璋神色平淡:“自然不止是這一件事,我尚且年幼時(shí),他便疑心我的血脈?!?/p>
阮窈想到馮荑被他父親逼死的事,一顆心跳得越來越快??伤氩幻靼?,既然如此,裴筠又為何還會(huì)允許他長大,允許他掌權(quán),且將他教養(yǎng)得光華奪目。
士族中人之所以數(shù)百年來一榮俱榮、生生不息,血脈自是重中之重,絕不可忍受有一絲混淆。
對上她驚愕的眼神,裴璋又笑了笑:“起初他想殺了我??珊髞怼易龅淖銐蚝?。不論是于家族,亦或是為人子,從無一絲錯(cuò)漏可供人指摘?!彼D了一下,眼睫顫了幾顫:“裴氏需要有繼承大任的少主,他也需要一個(gè)孝悌忠信的長子。”
他似乎在回憶著某些久遠(yuǎn)的事,唇邊的笑也轉(zhuǎn)為冷寂,像是有什么東西被火焰燒為了灰燼:“二十年來最為溫馴的孩子,羽翼漸豐,不肯再溫馴下去。這對父親而言,是一件極難忍受的事情?!?/p>
阮窈被他的這些話炸得腦子有些發(fā)木?!翱伞伤]能殺死你?!彼蟊澄⑽⒔┲?,在水中扶著他的手臂。
裴璋溫聲
道:“本是為了控扼我,而非是殺,所以才用了罕見的毒。若我肯低頭,他便會(huì)賜予我解藥?!?/p>
重逢至今,阮窈都沒有再過問這件事,只因他的腿又好起來了,且從洛陽來到北地尋她,自然是沒有大礙。然而此刻見著他的神情,她又覺著自己興許是猜錯(cuò)了,這解藥恐怕仍舊沒下落。
見她沉默不言語,裴璋直直地盯著她,幽黑瞳孔上覆了一層朦朧的白霧。“若我未曾猜錯(cuò),此事是霍逸告知于你?!?/p>
他說著,唇角勾起一抹幽微的笑:“在你心里,我也是一個(gè)不為天地所容的怪物嗎?”
裴璋似乎并非是在譏諷,可這笑容泛著一絲說不出的僵冷。他手掌也仍攬著她的腰,即便身在水中,阮窈也察覺到他正微微發(fā)著抖。
二人呼吸離得很近,她低下頭,許久都沒有吭聲。
裴璋盯著她,可阮窈一直未曾抬頭。一張嬌小臉孔幾乎要與這片暗淡水波融在一處,眉目如月色般朦朧,竟令他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他的心臟忽然收緊了,且能無比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