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新加坡,小坡島,實里達村。
村里最近來了兩個外鄉(xiāng)人——外國人。
古怪,很是古怪,怎么會有人在熱帶的九月還穿著從頭罩到腳的黑長袍呢?那袍子她看著還算輕薄,另一個了不得噢,穿呢子大衣呀!織補漁網(wǎng)的黃阿婆咬著手里的魚骨梭,越想越覺得有意思。
她活了一輩子也就見過一次這樣厚重的織物,今天是第二次——那是村子附近駐扎的英軍軍官,第一次來,強要穿全套軍禮服,熱得喔!黃阿婆笑出了聲,眼前仿佛還能看到那張冒著滾滾白氣的漲紅面孔。
不過外地人似乎一點感覺不到熱。他們行動如常,衣服也不換,每天經過黃阿婆身邊時,連一絲怪味都聞不到。年輕一些的男人手里倒是拎著個箱子,但那里面似乎關著個活物——把閣樓借給外鄉(xiāng)人居住的房東黃阿婆每天都提心吊膽,生怕某一天會有什么雞糞鴨糞沿著樓板漏下來,萬一她正打著呼?!?/p>
外鄉(xiāng)人出來了,黃阿婆瞥了那只皮箱一眼。
“早上好!”她用不熟練的英語說。洋人不懂規(guī)矩,一點都不曉得要敬老,竟然還要她這個老太婆主動打招呼。
拎皮箱的年輕人像被這句話捅了一刀似的,他緊張地連連點頭,不去看她,卻露出一個回應般的微笑,那小紅嘴唇哆嗦著,像發(fā)燒打擺子。緊接著就繞到年長男人一側去了,離黃阿婆遠遠的。
怎么她說話是有毒嗎?黃阿婆憤憤,倒是那個年長男人勉強給了她一個好臉色。這待遇一開始自然是沒有的,直到那男人見到她家墻上掛著的所謂“勤王圣旨”,好像能看懂似的,還問她:“你是南京人嗎?”
呃,怎么說呢,五百年前是。原籍不記得了,跟隨主人家姓黃,主人家也不是南京人,是江西人,只是住在南京而已,黃阿婆記得她的婆婆是這么告訴她的。后來主人家被皇帝殺了,全家死絕,連親家都跟著倒霉,老祖宗實在是惶恐,畢竟也跟著姓了黃,干脆趁著主人家曾經試圖聯(lián)絡海匪的余蔭,一氣兒卷著錢逃到了這里。后來朝廷大軍每次經過,全家都得被嚇一回,第七回
的時候老祖宗終于扛不住了,腿一蹬嗚呼哀哉!
但她不會說“五百”這個詞,比手勢又教人誤會——因為男人付房租時足足給了她五百英鎊!天??!巨款!村里的首富要換人!
總之黃阿婆老老實實、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天大的餡餅就這么落了下來。年長男人還問她,地震時有沒有受傷、村子里有沒有人去世。
黃阿婆困惑地看著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釋——這兩個年輕人一看就沒有勞作過!那個時辰……大家當然都在外面各自謀生啊,老爺太太才會在屋里高坐呢!她記得那天云象有異,幾乎沒人出海,大家都三三兩兩聚在村口的大雨樹下閑聊天,黃阿婆早上總是摘一些茉莉、緬梔之類的鮮花拿去部隊駐地賣給隨軍的夫人戴,人家不讓她進門,她就在門廊里等,那個趿著一只拖鞋往外跑的黃頭發(fā)女人一看就是還在床上吃早餐,香蕉皮還半截耷拉在晨衣口袋外呢!
大概是她當時高興過了頭,所以得意忘形,表情太過不加遮掩,年長者明顯發(fā)現(xiàn)自己被當成傻子了。他是有點生氣的,但還有點高興——怎么會有人被當成傻子還高興?
“今天有沒有其他外地人?”年長男人停下來,算是回應她的招呼。
黃阿婆哆嗦了一下,指了指村外方向,收獲男人肯定的頷首。她的小厝屋位置相當幽僻,推門出去,是一條略帶起伏的亂石路,前行穿過一架搖搖擺擺的破舊矮門樓,腳下踩的就是細膩的海沙了,略向右手邊一轉,海浪便會卷著霞光漫上腳趾。
但村里人從不在這里行船。碼頭要往左手邊攀上大路——通往英國人的軍營,因此修得很齊整,硬化路面,種蕉種椰,逢五逢十還會有集市。她家門口的這一片獨享私藏海域,美則美矣,卻歷來是這座沿海漁村的不可言說之地,不然眾高鄰也不會漸漸搬空,只留她這個萬事沒所謂的積年的老寡婦在這兒。
從家門口那條用大小不一的破石板、鵝卵石甚至海玻璃拼拼湊湊的小路就不對勁,好好的人走在上面,平白地就會跌跤。尤其是村里那些游手好閑的半大小子,漸漸地就沒有人來了。還有那架破門樓,也根本不是南洋的風格,人打底下過,不知哪里的木板就“吱吱嘎嘎”地亂響,好像正有一個手持利刃的盜賊躲在上頭陰暗潛行,隨時準備著一刀扎進路人頂心、割了耳朵打酒吃。
最可怕的莫過于出去門樓那一片雪一樣白、糖一般細,云樣柔軟的沙灘了,那上面總是出現(xiàn)莫名其妙的腳印,甚至有大有小,有男有女,有皮鞋有木屐,那些腳印無不通往海邊的密林,“魔鬼林”。
憑良心講,在親眼見到那些怪事之前,黃阿婆不覺得“魔鬼林”有什么可怕。開玩笑,她家根本就是依著“魔鬼林”的邊緣建起來的,一枝枇杷緣著后墻伸進她家里院,每年噼里啪啦掉好些果子呢,都不用她親手摘,而且個個清甜,吃不掉還能拖出去賣。
可是有一天早上,凌晨起了一陣風雨。黃阿婆本睡不踏實,又去茅廁里蹲了半晌,頭暈眼花里惦記起自己晾在外頭的漁網(wǎng),怕被刮喇壞咯。她恍恍惚惚、跌跌撞撞地出去,神奇地是在那條小路上絆都沒絆一下兒,直教她平安無事地披著青白的黎明天色走到門樓下。木板“吱吱嘎嘎”響了起來,黃阿婆心里一驚,有些清醒,轉頭要走,眼角無意間帶過海灘,嚇得她險些叫起來。
一艘shi淋淋的老式大帆船正泊在那兒,許許多多穿著鮮艷長袍的男男女女踩著踏板走下來,將沙灘上踩出許多腳印。他們手里握著什么證件,排成隊,魚貫往那邊的密林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