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呢?”他又問,這次就真情實感得多了,“政府里還有多少人?其他城市呢?你們和京都、大阪有聯(lián)絡嗎?”
藤三位略一沉吟,才誠懇地對他說:“暫時還顧不到關西等地,首都圈殘存的軍、政力量已經(jīng)整合完畢,虛位以待殿下?!?/p>
貴客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立時也有心情閑聊天了?!澳阕约阂粋€人來的?”他關懷地問,覺得這人真是可靠無比,“走了多久?”
“只我有驢,自然是我來。”藤三位也松弛了許多,貴客至今沒發(fā)現(xiàn)她有什么格外討人喜歡的魅力,“路不好,走過來差不多要一夜,我聽到汽笛聲立即就趕來了?!?/p>
貴客對驢的速度和兩地之間的距離更加沒概念,更加不會去考慮驢要吃什么的問題,他看看自己又看看藤三位——只有一頭驢!
按說他是男子,藤三位是女郎,甚至不怕天熱、板板正正地穿著著物,大半個腳后跟都懸在草履外,這樣的一個人要她走到東京去,她大概要像虎之助妻子說的那樣“死在半路上”,就是法國人也要瞧不起自己。可這驢子若讓給她,讓他像個隨從一樣跟在旁邊,卻又怎么看都不好看相。
藤三位本人卻絲毫沒有那樣糾結的煩惱,而是直接將坐騎獻給了貴客?!按卫梢恢焙荑铗?,在您面前卻很乖巧,果然您是天命之主?!彼@樣說著,又徑直操著一口英語,從法國人手里討了一些淡水和食物,如同鄉(xiāng)間勞作婦女一般,打了個包裹,捆在身上。
“我來背您吧!”法國軍官主動說,“我們可以輪流背?!?/p>
“每一份體力都很寶貴,哪怕補給充足也不該浪費?!碧偃坏匦χ拔易叩寐?,各位盡管快行不妨,次郎雖然兇暴,但它認得回東京的路?!?/p>
貴客從未想過這頭野驢有這樣靈性,不由慈愛地將它摸了又摸。那次郎的眼神卻好似有無限怨恨與憤怒,只不好向著他發(fā)作。法國人卻還在關懷藤三位:“您不害怕么,小姐?我們可以抽一個人留下來陪伴您。”
“有什么可怕的?野獸?還是盜賊?大家都很虛弱,沒有作惡的力氣。”藤三位極力推辭,“請您去保護殿下吧,他比區(qū)區(qū)一介女官重要得多?!?/p>
軍官欲言又止。野獸與盜賊固然可怕,這無邊的、黑暗的世界難道不可怕?沿途的每座廢墟都是一座墳塋,趕路的人要在死寂的、連蟲鳴聲都沒有的暗夜里與死人作伴,這難道不可怕?死人會腐爛,會發(fā)臭,如果迅速地白骨化了,還會有飄飛的磷火。他還聽說這個國家有許多怪談,無不涉及精怪與死魂靈,對一個弱女子來說,這難道不可怕?
她來的時候好歹還有頭驢陪著!
但此間的主人是那位貴客。他此刻正用一種欣慰的、得意洋洋的神色打量著藤三位,完全意識不到她的提議有什么問題。
“我們會沿途留下記號,免得您迷路,小姐。”軍官厭惡地將視線從貴客臉上移開,自覺連靈魂都受到了污染。
藤三位一愣,像是從未考慮過這一點。“那么謝謝您,先生?!彼軐櫲趔@地點點頭,神情中不免帶上些許猶豫之色。
“記號會變黑么?”貴客問。
“您是震災后第一批歸來者,我們還無從驗證。”藤三位看起來與這惱人的漆黑斗爭已久,對此相當了解,“這個東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似乎與面積有關。”
面積?貴客心頭“砰”的猛跳,想起來來黑半截的巡洋艦和鮮艷如昔的救生艇。所以他們并不是被困死在這座島上?他們可以離開,只要乘著小船、像幼魚一樣浩浩蕩蕩地跟著大船……雖然還不知道該如何下船,但好歹能離開這座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好起來了,他想,自從遇見藤三位,他越來越有面對的勇氣了。這就是大家都失了魂一樣喜愛她的原因嗎?
“祝您一路順風,平安順遂?!碧偃簧钌畹毓律砣?,在她的目送下,貴客意興勃發(fā)地跨上野毛驢次郎,向著首都進發(fā)。她小小的白凈臉龐在一色漆黑中宛如佛前的蓮瓣,但很快就不見了,貴客在驢背上回過頭去,只看到無窮無盡的黑暗。
迎接他們的第一樁不祥是食物的腐爛。
“看在上帝的份上,這可是罐頭!”法國人也慌了。
“說不定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漏氣了?”負責保管物資的運輸官立刻扔掉了那個罐頭,“看看別的,或許別的……”
沒有任何食物能夠幸免,他們足足帶上了一個周的補給,可還沒走出兩英里,就強烈地散發(fā)出了腐臭味,而且爛得很快,快到任何人看到那些占據(jù)各色容器、茁壯成長的鮮艷菌株,都知道毒死更比餓死快。
法國軍官忽然一把擰開了自己的水壺,果不其然在水壺內(nèi)壁摸到了shi滑的綠色霉菌。
“這里有鬼……”他喃喃自語,“詛咒!這是被詛咒之地……”
也就是說,巡洋艦上的補給,包括未來各國即將陸續(xù)抵達的救援,都無法運進內(nèi)陸?貴客心里沉甸甸的,雖然可以空投、可以將人都集中到海邊,但……
他們商議了一通,決定只留下淡水——趁這功夫,食物已經(jīng)爛得只剩下了膿湯兒,而水罐散發(fā)的氣味已經(jīng)不足以將內(nèi)中液體再稱之為“淡”水。貴客暗自打定主意一口都不再喝,他們還兵分兩路,讓因拋掉食物而空出負荷的人返回艦上拿取新的補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