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千代就被留下了。因為直子姬聽說她真的還沒有為自己收拾行李,甚至允許千代回一趟自己家同父母兄長告別。
她的主人真是太好了!千代激動地想。最開始得知要侍奉這樣一位“姬君”,她還有些不太樂意。雖然使團上上下下都對“西園寺直子”的出身諱莫如深,但紙總是包不住火的。藤典侍入內不久,京內忽然流行起了在印籠上繪制藤花,還得是月下藤,誰都知道這是良子女王的父親久邇宮的手筆。但今上轉頭就親賜典侍一枚嶄新的印籠,上面繪制的待月藤花則出自皇后陛下之手。
至于承幸進御,則完全是沒影兒的事。世人皆知皇后殿下對藤典侍言聽計從,但卻并未如其義父所愿那樣將她引薦給皇太子,反而令她去侍奉罹患宿疾的今上。于是御苑里便常常見到藤典侍與今上一起散步、讀書、繪畫的身影,這位據(jù)說聰明絕倫、在船上三個月速通日語的藤典侍對插花、茶道、和歌、雅樂、手談等技藝都毫不擅長,但在她的陪伴下,今上的精神竟然一日比一日清明,內閣本來都做好恭請皇太子攝政的打算了,現(xiàn)在看來,竟是也不急。
至于東宮那對未婚夫妻,藤典侍反而先參見了良子女王。不出所有人意料,良子女王也飛快地喜歡上了她,甚至在久邇宮面前替藤典侍說好話,據(jù)久邇宮邸的下人所傳,和藤典侍站在一起,連良子女王都被襯出了幾分清秀之色。
以上種種,本來只能令千代暗地里咋舌而已。因為藤典侍幾乎總是呆在宮里,很少變回直子姬、給千代奉公的機會,她那神乎其神的、讓所有人都喜歡她的本事,千代根本也無從體會,直到“橫濱騷亂”的發(fā)生。
內閣始終不肯放棄對于所謂“英中自由貿易區(qū)”的主張,他們不敢直面英國人的巨艦,便打算從其他港口城市找個由頭北進——艦隊剛在沖繩補給,轉頭就被英國人的航空母艦給“護送”回來了。
千代此生還沒見過那么大的船,她國家的每一個人心頭都籠罩著一條黑船的陰影,相比之下,這艘“簡妮·布蘭登號”簡直使得陰影鋪天蓋地、將整個列島吞沒。更可怕的是,船沒到,飛機先到了,那一天的橫濱港幾乎要被空投的糖果覆蓋,包裹糖塊的紙條上用雙語寫著:
“youd
better
pray
for
candy
next
ti”
這是永山千代學會的第一句英語。
哪怕是街頭最蠢鈍無知的力夫都知道,根本不需要“下一次”,因為橫濱離東京太近了,近得讓人害怕。
而“簡妮·布蘭登”號,她來了就不走了,就泊在橫須賀港里,她不走了。
總理大臣急召駐日大使,大使據(jù)說是個很不“英國”的老頭,他兩手一攤,表示跟海軍是兩個系統(tǒng),他不話事兒,繼而話鋒一轉:“據(jù)我所知,閣下,條約簽訂有一段時間了,您該不會是忘了?”
“我們沒有簽字!”
大使聳了聳肩,那意思是英國簽了就行了。
“撕毀公約、破壞和平的國家,世界各國都該群起而攻之?!贝笫蛊降卣f,“皇家海軍幫助您免于成為眾矢之的,您該感謝英國才對?!?/p>
千代的哥哥是寺內首相的馬弁,說起這段來簡直繪聲繪色,仿佛當時他就藏在桌子下面一樣。雖然首相低頭服軟、對英國人忍氣吞聲這個恥辱結果,千代理應感同身受,但她感覺就還好,因為她的主人、藤典侍西園寺直子被派去參與談判,一個女子孤身不好看,宮里其他女房也都是體面出身,千代于是脫穎而出。
現(xiàn)在想起那一天還是好像做夢!千代亦步亦趨地跟在直子姬身后,走過森然羅列的槍炮,還有那些水兵,他們那么高、那么白,眼睛是冰冷冷的藍,面無表情地套在筆挺的制服里,像是如出一轍的一排排傀儡。她之前不是沒見過西洋人,但從未感到過如此恐懼。
然而直子姬卻如魚得水。包括千代在內,一同登艦的所有人都震驚不已,藤典侍不僅表現(xiàn)得和艦長很熟,她甚至很熟悉這艘“簡妮·布蘭登”號——在英國人開口之前,她就先為外交相那腹瀉的秘書指出了盥洗室的位置。
談判更是順利得驚人。盡管千代一句話都聽不懂,但她能看得出,所有人都愿意聽她主人的話,英國人甚至比日本人還要聽話。聽哥哥說,本來內閣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甚至知會了明石總督讓他準備好接受駐軍,但英國人竟然什么都沒要。
簡單補給之后,“簡妮·布蘭登”號帶著一艘護衛(wèi)艦、一艘巡洋艦調頭離開,下船之前千代甚至跟著藤典侍參觀了一下那艘大船,典侍與艦長在“諾里奇狂風”號飛機——就是她率隊往橫濱空投糖果——前合了影,外交相在一邊看得眼都直了都沒輪上。下船后他們接受了媒體的采訪,在閃耀的鎂光燈前,藤典侍與艦長交換了金平糖與巧克力,各自當場打開吃了一個。
至此,西園寺直子的風評徹底扭轉,就是今上的表妹、那位號稱“筑紫女王”的美人也不曾在民眾間擁有如此人氣。不久后西園寺侯爵晉升公爵,內閣也收到了皇后為藤典侍敘位的教旨玉音。
當月,西園寺直子敘從三位。第二天,她見到了時任皇太子迪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