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旭沒抬眼:“我口腔潰瘍了唄,嚼個含片?!?/p>
他神態(tài)輕松,桌上的人則都皺眉不語,焦灼的氣氛太濃重,隨時都會baozha似的,這就導致了站在墻角的阿亮目光警惕,看誰都像在看一顆手榴彈。
片刻后,一道沙啞的聲音傳來:“……三千,不能再多了。”
說話的是個叫陳秀的中年女人,披頭散發(fā),神色疲憊,兩道青黑色的眼圈烙在臉上,也遮不住枯涸的淚痕。
“八千,”周旭懶懶的,“一分不少?!?/p>
陳秀抖著肩:“你發(fā)死人財,你不是人!”
周旭給棒棒糖在嘴里換了個邊,一副浪蕩的流氓樣:“你怎么不去掙這個錢,有本事你也去啊,用得著求我?”
有個年輕警察有點看不過去,不滿地斜過來一眼,周旭還沒反應呢,阿亮就跟護食的狗似的,兇狠地瞪了回去。
陳秀仰著臉,目光失焦,她剛才哭過鬧過,也差點跪下給周旭磕頭,但一切都無濟于事,周旭咬死了八千塊錢……她上哪兒找八千!老頭所有的體己都補貼了兒子,當初連她的彩禮都拿去還債,那雙渾濁的眼球里滿是警惕,生怕她從娘家撈一星半點。
可是,她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自己的爹,在冰冷的河水里泡爛,被魚啃食?。?/p>
“八千塊……”陳秀撐著瘦削的身體,“別到最后竹籃打水一場空,連三千你都拿不到?!?/p>
周旭的胳膊搭在沙發(fā)背上:“那就拿不到唄,你找別人不行,非得來求我?”
這話別說陳秀沒法接,連一群警察都沉默下來。
礫川縣,無論是公安還是消防,都缺乏專業(yè)的水上救援設備,這里風沙大,蜿蜒的河水不似纏繞的紗巾,而是勒著喉嚨的麻繩——下面地勢復雜,沙坑多水流急,壯年男性都不敢去里面放肆地游個來回,每到暑假,學??倳才爬蠋熤蛋?,盯著不許小孩靠近,生怕不知天高地厚,聚堆游野泳。
但一年半載的,還是會出些事。
而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會想起周旭。
他水性最好,只要聽說有人落水,別管手頭做什么事就往外跑,扎進水里去救命,但意外失足總歸不算多,大部分情況下,還是需要拜托他去打撈尸身。
這個時候,周旭就要坐地起價了。
人們納悶,他又不靠力氣吃飯,干嘛錙銖必較地要這筆錢呢,周旭從不解釋,也不著急,反正到最后,哭著的家屬還得來求他。
周旭敲的最狠的一筆,是一萬五。
那是千禧年間的一萬五,能做很多的事,足夠一名高中生參加七天六夜的旅行團,舒舒服服地暢游偌大的美利堅,也夠買下一塊安靜的墓地。
別人不知道,但是阿亮知道,那對父母迫于輿論的壓力,再加上對未知玄學的恐懼,請周旭打撈女兒的尸體,父親在岸邊跳著腳罵,賠錢貨死了也不安好心,就是不想讓弟弟過一個好的暑假!
阿亮不明白,那個自盡的老頭不是有錢嗎,另外也有兒子,為什么只讓女兒為了八千塊錢發(fā)愁?
那些人說話太快了,他反應不過來,看不懂,周旭就遞給他幾塊糖,說吃這個吧,別管那些臟東西,阿亮將糖含嘴里,不再盯著別人的口型看,只看眼神,要是有不屑或者鄙夷,他就沖人齜牙。
“那你讓我怎么辦,”陳秀突然咆哮道,“我弟弟陳建軍被你們抓走了,爹都說了一命抵一命,你們不許,還要槍斃他……都是你們逼的!”
她說著就哭起來,抓著桌子上的水杯往周旭那砸,目眥盡裂:“你也逼我,你們都逼我!憑什么?。 ?/p>
那杯水沒能潑出去,旁邊的民警控制住了陳秀,卻無法阻止她發(fā)出野獸般的嚎叫,可能太苦了,憋得太久了,她像是要把呱呱墜地時的哭聲也算上,傾盡全力地,聲嘶力竭地:“憑什么——”
……
周旭在池子那洗了把臉,吐出口氣后,才走進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