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空氣凝成鐵板。
一道慘白閃電掠過,楚茂華半邊臉從陰影里浮出來——眉骨在強光下凸起如險峰,皺紋里凝著未散的戾氣,而另一半仍沉浸在昏黃的光線中,像被雨水泡過的賬本封面,隨時要洇出墨跡斑斑的往事,
他指尖無意識地掐緊了雪茄。
邢昊蒼根本不是在商量,而是在知會。
這只他親手喂大的鷹,終于亮出了離巢的爪子。
五年前同樣的雷雨夜,邢昊蒼把他從心肌梗死的鬼門關(guān)搶回來,眼睛都沒眨一下,別說提要求,連句謝字都沒要。
然而免費的,才是最貴的。
這小子記著救命的恩,更記著這些年他在楚家見的、聽的、攥在手里的那些秘密。
“斷掉?”楚茂華終于開口,他緩緩將那份“心意”輕輕擱在水晶煙灰缸邊緣,“昊蒼,我花在你身上的心血,從不比臨嵐和臨奚少。”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邢昊蒼挺直的肩線,像在丈量這小子到底有多少底氣:“蓋房子,如果拆了承重墻,樓會怎么樣?”
窗外的暴雨砸在玻璃上,發(fā)出沉悶的響。
楚茂華自顧自地接了話:“會塌?!?/p>
“你現(xiàn)在嫌那些生意‘不干凈’,像粘在鞋底的泥,急著甩掉?!彼皟A了傾身,散發(fā)的壓迫感更重了,“可你忘了,你這雙能踏進雪茄室,能穿定制西裝的鞋,最初就是靠這些泥巴墊起來。”
邢昊蒼紋絲未動。
他迎著那道能剝皮剔骨的目光,身體仍松弛地靠著絲絨椅背,深棕色眸子里沒有半分畏懼,只有一種冷靜到近乎殘酷的坦誠。
“楚爺爺,您說的,我都記得。”邢昊蒼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將雨聲穩(wěn)穩(wěn)壓住,“正因為我記著這份恩情,記著楚家給的一切,我才更不能眼睜睜看著這條船往礁石上撞?!?/p>
他眼神銳利如出鞘的刀:“時代已經(jīng)變了,過去靠‘狠’能闖出路,放在今天,那些‘狠’可能就是催命符?!?/p>
“我們手下的網(wǎng)貸公司、地下錢莊,盤子越鋪越大,現(xiàn)金流驚人,可您想過嗎?”邢昊蒼的指尖在空中虛點了一下,像在戳破一層窗戶紙,“它們現(xiàn)在就是一個個巨大的活靶子?!?/p>
“上個月城西那家體量不及我們十分之一的公司,已被查得底朝天。而我們這‘行業(yè)第一’,在監(jiān)管眼里,早已是重點關(guān)注對象?!毙详簧n指尖在桌面輕輕點了點,語速依舊平緩,每個字卻像重錘般敲在楚茂華心上,“非法集資、洗錢,這些帽子隨便一項扣下來,楚氏集團都得被扒掉叁層皮。去年那份整頓文件您該記得,政府絕不會允許一個不受控的灰色金融體系存在,他們不是在觀望,而是在收集證據(jù),等待最佳的時機收網(wǎng)。到時候,就不是我們想不想‘調(diào)頭’的問題,而是能不能‘上岸’的問題?!?/p>
楚茂華的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
他何嘗不知道這些利潤豐厚的灰色產(chǎn)業(yè)藏著多大的風(fēng)險?只是這么多年都這么過來,親手?jǐn)財嘟⑵饋淼?、帶著血腥味的根基,談何容易?/p>
楚茂華重新拿起那支擱在煙灰缸邊緣的雪茄,湊到唇邊深深吸入,煙霧從鼻翼兩側(cè)溢出,將他眼底翻涌的情緒籠罩得模糊不清。
他沒有立刻反駁。
——這個沉默的間隙,意味著邢昊蒼可以繼續(xù)說下去。
邢昊蒼看在眼里,聲音緩了幾分,但內(nèi)核依舊堅硬如鐵:“我不是想甩掉這些生意,而是想幫著楚家,把這艘巨輪開到一個更安全、更能見光的水域。楚家需要一條能走得更長的路,斷臂求生,沉痛難免,換來的是長久的安全和發(fā)展空間。”
說罷,邢昊蒼也拿起雪茄,吸吐之間,動作的節(jié)奏與韻律,竟與楚茂華有著驚人的同步。
他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真誠的淡笑。
楚茂華凝視著眼前這個幾乎繼承了自己全部衣缽的青年,后槽牙不自覺地咬緊。
一種陌生而冰冷的感覺沿著脊椎爬升,他清晰地意識到,邢昊蒼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事實,更意識到,這場博弈的每一步,都早已在這個年輕人的計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