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帳內(nèi)傳出他的聲音,低啞得像蒙了層灰,聽不出喜怒:“你可知自己在說什么?”
她竟要主動為自己納妾?這念頭實在匪夷所思。
陳稚魚神色未變,只定定望著他,眼眸黑白分明,語氣真摯:“我知道。我是在救她,想讓她活下去,就像……當初夫君為保她,明明不喜歡,還是將她收做了通房?!?/p>
這話一出,陸曜身上那層黑沉壓抑的氣息竟悄然散了些,方才不自覺擰得能夾死蒼蠅的眉頭,也緩緩舒展了。
“哦?這話怎講?”他的聲音里添了幾分探究。
陳稚魚收回目光,望向帳頂繡著的纏枝蓮紋,輕嘆一聲:“三年前,她若是以丫鬟身份卷入那些是非,最終怕是逃不過殺人滅口的結局。而今她雖是通房,身份依舊低微——一邊是名門閨秀的表小姐,一邊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通房,此事若真鬧到婆母跟前,一個不受寵的通房,又如何比得上親外侄女呢?”
其實無論三年前還是三年后,這樁事一旦傳開,受磋磨的只會是秋月。主子們犯錯尚可周旋,可撞見主子犯錯的……從來都是無端惹一身罪業(yè)的那個。
陸曜沉默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陳稚魚的黑發(fā),帳外的月光透過窗欞,室內(nèi)顯得那樣寧靜,昏黃的燭光在他側(cè)臉投下一片淺淡的陰影,看不清神色。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低開口:“你倒是把利害都算透了?!?/p>
陳稚魚往他懷里縮了縮,聲音輕得像羽毛:“是……,若不方方面面都想到,行差踏錯半步,就會害了一個人。她雖有錯,卻也沒到該死的地步,何況當初若不是夫君先留了她一命,哪有今日的計較?”
所以說,想要秋月活命的人,是陸曜。
只是,他亦有自己的計較,能留下她一命實屬不易,往后的造化也不該是他為她擔著,無論作為主子還是作為一個尚有憐憫之心的人,他做得足夠了。
可是,那樣一個人無權無勢,無人幫扶的秋月,就讓她成一縷枯草,無人問津,隨便枯在哪個角落,都難逢片刻大雨的恩澤。
老天生她一場,血肉筑成靈魂,又怎忍心看著他?魂魄飄散,無處可依生而為人,卻得不到一個公正,身邊盡是人上人,卻無一人能看到她的冤屈,能夠為她主張,為里撐起身體里的骨頭。
陳稚魚一直覺得能走到今天坐到這個位置上,她已經(jīng)比大部分的人都要幸運了,每日天亮,精美佳肴便在眼前,丫鬟們貼身伺候,盡心盡力,而她相比以前,也掌握了一些權利。
她得到的這些,并不是叫她盲目無知,對他人的疾苦視若未見。
她深吸了口氣,想到棋盤街上,顧老先生當日的教誨,聲輕如煙,說出來的話卻似有萬斤之重,叫人肅然——
“若掌權者心無憐憫,一味自私自利,則麾下之人必生怨懟,民心漸失。
蓋因掌權者若只圖一己之私,不顧眾生疾苦,賞罰不明則寒能者之心,搜刮無度則竭百姓之財。
久而久之,或有賢才離散,或有民怨沸騰,終至根基動搖,縱有一時權勢,亦如沙上筑塔,難抵風雨摧折?!?/p>
聲聲入耳,陸曜眸色微動,喉頭微咽,腦海里忽想起三年前,那個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丫鬟,臉上還沾著淚痕,頭磕出了血痕,一遍遍求饒,一遍遍認罪。
往日一幕幕猶在眼前,陸曜重重地嘆出一口氣。
“抬她為妾,入族譜……”他重復了一遍,指尖頓在她發(fā)間,“你就不怕往后宅中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