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得知這個消息,陳稚魚只覺心口一窒,握著玉勺的手猛地一顫,滾燙的蓮子羹順著碗沿潑灑而出,濺濕了她月白綾裙的裙擺。
“少夫人!”身邊的丫鬟們頓時慌了神,有的忙取來干凈帕子擦拭,有的急著去喚人拿替換的衣裳,一時間杯盤輕響與低呼聲交織,亂得如同“雞飛狗跳”。
陳稚魚僵了片刻,指尖還沾著溫?zé)岬母?,直到丫鬟的帕子觸到她的手背,才猛地回過神。抬眼便撞進陸夫人擔(dān)憂的目光里,她連忙壓下心頭翻涌的亂緒,扯出一抹淺淡的歉意笑:“婆母見笑了,是兒媳一時粗心?!?/p>
陸夫人看著她泛白的指尖與強裝平靜的模樣,眉頭微微蹙起,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語氣里滿是疼惜:“這時候哪還顧得上這些?若是心里難受,便同母親說,別自己憋著?!?/p>
陳稚魚垂眸避開陸夫人的視線,指尖悄悄攥緊了裙擺,再抬眼時,臉上已恢復(fù)了往日的溫婉神態(tài),只是聲音輕得像一陣風(fēng):“母親不必?fù)?dān)心,這原是好事。夫君本是天之驕子,理當(dāng)配木家小姐那般家世相當(dāng)?shù)呐?,也算是,走上正軌了?!?/p>
最后一句話,她說的極輕,輕到她自己都不知,再說些什么。
心底如墜冰窖——如今消息雖模糊,可誰都清楚,若要讓昔日婚約回到正軌,這其中唯一要被剔除的變數(shù),便是她這個半路被賜婚的陸家少夫人。
眼下陸太師與陸曜皆未歸府,具體圣意如何、朝堂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府中尚無半分準(zhǔn)信。
陸夫人看著陳稚魚強裝平靜的模樣,心里也亂作一團——她既不敢妄下定論亂了兒媳的心,又不知該說些什么才能安撫,只暗自嘆氣。這些日子與陳稚魚相處下來,她早已越看越喜歡這個兒媳的沉穩(wěn)通透,哪里還會像從前那般,只將她視作陸家應(yīng)付局面的擋箭牌?
陳稚魚借著更衣的由頭,起身向陸夫人告退。離開慕青院時,晚風(fēng)拂過她的裙擺,卻吹不散心頭的滯重。
回到止戈院,她屏退了所有丫鬟,獨坐在窗邊的軟榻上,指尖反復(fù)摩挲著榻邊的錦緞紋樣,腦海里卻始終盤旋著一個念頭:陸曜領(lǐng)旨了。
這個認(rèn)知像一塊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心底有兩個聲音在激烈交戰(zhàn):一方不斷勸慰,說陸曜素來有主見,此番領(lǐng)旨定有隱情,或許是朝堂博弈下的不得已為之,絕非真心要棄她;可另一方卻總不受控地浮現(xiàn)出木家小姐的身影——那位才情卓絕、家世顯赫的木氏嫡女,與陸曜站在一起,是旁人眼中再登對不過的璧人,若沒有她橫插一腳,或許兩人早就是京中人人稱頌的佳話。
“若沒有我,他們本該是一段佳話。”
這個念頭剛從心底冒出來,陳稚魚便猛地攥緊了手,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難看——不對,她怎么能這么想?早在嫁給陸曜時,她就清楚這樁賜婚背后的利害,不過是皇家平衡朝局的棋子。如今陛下重提舊婚約,分明是讓一切回到“正軌”,她又在彷徨什么、難過什么?難道是這些日子的安穩(wěn),讓她忘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想清楚這個道理,陳稚魚只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先前的慌亂與掙扎盡數(shù)褪去,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平靜。
她抬手按了按眉心,才驚覺自己竟已許久沒有這般清醒的警惕心——這些日子與陸曜相處,他待她溫厚,兩人燈下論書、花前閑談,感情日漸篤厚,她竟沉溺在這份安穩(wěn)里,忘了周遭的風(fēng)雨,忘了這樁婚姻本就裹著朝堂博弈的外衣。
“不該這樣的……”她低聲呢喃,指尖劃過冰涼的窗欞,“我怎能忘了初心?”
陳稚魚緩緩起身,轉(zhuǎn)身時不期然撞進了妝臺的銅鏡里。鏡中人一襲月白繡玉蘭花的華服,鬢邊斜簪著赤金點翠步搖,滿頭珠翠襯得面色愈發(fā)白皙,眉眼間雖帶著幾分倦意,卻已是標(biāo)準(zhǔn)的世家少夫人模樣。
這哪里還是當(dāng)年在云麓時,穿著粗布衣裙、只帶一支素簪的陳稚魚?
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嘴角扯出一抹極其牽強的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只透著幾分自嘲。
扶著妝臺的描金把手緩緩坐下,指尖觸到冰涼的玉石臺面,一股寒意順著指尖蔓延至心底,瞬間將她包裹——原來她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活成了自己曾最不想成為的樣子,而如今這份看似風(fēng)光的生活,或許轉(zhuǎn)眼就要化為泡影。
陳稚魚雙手扶住額頭,指腹用力按著眼眶,試圖壓下那股翻涌的酸澀,可眉宇間還是忍不住透出幾分難以言說的痛苦,連肩頭都微微垮了下來。
她在心底反復(fù)詰問自己:往日里再清醒不過的人,怎么到了今日,竟這般患得患失、左右搖擺?這樁婚事本就摻雜著算計,她早該看透,不該痛苦,更不該彷徨。
可那份壓抑的酸楚,卻像潮水般反復(fù)沖刷著心口。她不敢承認(rèn),自己痛苦的根源,從來都不是那少夫人的名分,而是陸曜——是那個與她燈下對弈、雪夜溫酒,讓她漸漸動了心的男人。
錦衣華服裹著的身軀,早已將“陸曜之妻”的身份刻進了骨血里。可他呢?到了如今,是否還將她視作妻子?朝堂上領(lǐng)旨的那一刻,他或許有諸多權(quán)衡、諸多算計,可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籌謀里,有沒有一分一毫,是為她陳稚魚想過的?
這個念頭剛起,眼淚便險些落下來。她忙別過臉,望著窗外漸漸沉下的暮色,只覺得這偌大的止戈院,竟比云麓的深山還要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