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剛剛完成的童謠集書稿,走到松本面前,鄭重地交到她手中。不再是命令,而是托付。
“松本婆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異常堅定,“麻煩你,用最快的途徑,送到庫坦學(xué)校。告訴孩子們……”她頓了頓,眼中水光瀲滟,嘴角卻揚(yáng)起燦爛如朝陽的笑容,“……就說,阿希莉帕老師說,新的歌,可以唱了?!?/p>
松本雙手接過那迭沉甸甸的稿紙,如同接過圣物。她深深鞠躬,低聲道:“是,明日子夫人。”轉(zhuǎn)身離去時,腳步竟帶著一絲久違的輕快。
夜風(fēng)更疾,吹得書案上幾張散落的信紙飛舞起來。其中一張,繪著展翅雷鳥與旋渦紋樣的童謠扉頁,打著旋兒,乘著穿堂的風(fēng),如同掙脫牢籠的白鳥,輕盈地飄出了敞開的窗戶,飛向燈火闌珊的東京夜空,飛向北方無垠的雪原。
陸軍大臣官邸的露臺。尾形擺脫了人群,獨(dú)自憑欄。手中酒杯已空,他望著遠(yuǎn)處都市璀璨卻冰冷的燈火,背影在喧囂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孤峭。權(quán)力編織的金絲牢籠,他站在頂端,卻仿佛置身最深的囚室。身后衣香鬢影,觥籌交錯,都是背景噪音。
百合子悄然走近,將一件厚實的開司米披肩輕輕搭在他肩上。
“起風(fēng)了,百之助大人。”她的聲音平靜溫和,已無昔日的忐忑與渴求。
尾形沒有回頭,只是“嗯”了一聲。沉默片刻,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如同自語:
“那本童謠集……寫得如何了?”
百合子微微一愣,隨即了然。她望向北方沉沉的夜空,唇角泛起溫柔的笑意:
“阿希莉帕剛剛托人送走了終稿。白石先生說,庫坦的孩子們,很快就能用祖先的語言,唱響屬于他們的歌了?!彼D了頓,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力量,“你當(dāng)年劃定的‘保護(hù)區(qū)’和‘學(xué)校’……如今,真的成了火種的巢?!?/p>
尾形握著欄桿的手指微微收緊。深不見底的黑眸中,映著遠(yuǎn)方虛無的燈火,翻涌著無人能懂的暗流——是欣慰?是悵然?還是更深沉的孤寂?最終,所有情緒歸于一片沉寂的深海。他再次“嗯”了一聲,仿佛只是確認(rèn)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公事。
露臺門被拉開,花澤明走了出來,夜風(fēng)拂動他額前的黑發(fā)。少年走到父母身邊,目光清澈,望向北方:
“父親,母親。等春假,我想回一趟庫坦。媽媽(阿希莉帕)的新教材,我想親手送給學(xué)校的孩子們?!彼穆曇舫练€(wěn),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有些根,總要親眼看著它扎牢,才安心?!?/p>
百合子含笑點(diǎn)頭。尾形終于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兒子年輕而堅定的臉龐上。那眼神極其復(fù)雜,審視、評估,最終化作一絲幾不可察的、近乎嘆息的微光。他抬起手,似乎想如尋常父親般拍拍兒子的肩,指尖卻在觸及前微微一頓,最終只是輕輕落在冰冷的欄桿上。
“去吧?!钡统恋膬蓚€字,聽不出情緒,卻像一道無聲的許可,一道跨越了十年鴻溝的微弱橋梁。
水晶吊燈的光芒在身后流淌,將叁人的身影投在露臺光滑的地面上,拉長,交織,又各自獨(dú)立。百合子溫婉從容,明挺拔如松,尾形孤峭如崖。都市的喧囂被玻璃門隔絕,只余夜風(fēng)的嗚咽。
而在遙遠(yuǎn)的北方,庫坦山腳下,新落成的學(xué)校燈火通明。油燈溫暖的光暈透過窗紙,隱約傳來孩子們用稚嫩嗓音合唱的阿依努語歌謠,混合著風(fēng)雪呼嘯,如同凍土之下,永不熄滅的心跳,乘著風(fēng),飄向燈火闌珊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