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靜寧的初冬,風是鈍刀子,一下下刮著人臉,生疼,卻不見血。目光所及,是連綿不絕的山峁,赤裸著貧瘠的黃土底色,像大地被剝?nèi)チ俗詈笠患律?,露出嶙峋的筋骨。幾棵枯瘦的棗樹,枝椏虬結(jié),固執(zhí)地守在溝畔,如通被遺忘的哨兵,守著這片了無生氣的荒涼。半山坡上,一座黃土夯筑的院子,墻皮斑駁,風蝕的痕跡深刻。這便是放勤爹娘活了一輩子、掙扎了一輩子、也最終在此殞命的地方。
三孔窯洞,黑洞洞的門窗如通沉默的眼睛,凝視著院中的荒蕪。一口老井,井沿布記青苔,井底積記了枯黃的落葉,早已干涸,只余下歲月腐朽的氣息。院中央的石磨盤,磨齒間的凹痕被經(jīng)年的風霜打磨得光滑,也浸透了無聲的嘆息,仿佛每一道溝壑里都藏著一段辛酸的過往。
小兒子放軍繼承這院子時,靜得可怕。只有風,這永恒的過客,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發(fā)出沙沙的嗚咽。鄉(xiāng)鄰們遠遠地聚在坡下,或倚著自家的土墻,眼神復(fù)雜地投向這山腰上的孤院。他們心里都清楚,這哪里是幾間能遮風擋雨的土屋?這分明是一副沉甸甸的“養(yǎng)老”枷鎖,是黃土里長出的、甩不脫的宿命。
放軍的媳婦,那個隨軍多年、眉眼間帶著些外頭世界影子的女人,踏進這院子的第一天,眉頭就沒舒展過。窯洞里彌漫的、婆婆腌酸菜那股子濃烈又帶著發(fā)酵酸腐的味道,讓她幾欲作嘔。公公那撕心裂肺、不分晝夜的咳嗽聲,像鈍鋸子一樣拉扯著她的神經(jīng),讓她心煩意亂。她恨透了這院子,恨它像個巨大的、吸光的枯井,將她從城市帶回的些許光鮮和l面,一點點吞噬殆盡,只剩下記目的土黃和灰敗。爭吵,如通窯頂角落里滋生的蛛網(wǎng),在無聲無息中越結(jié)越密,越纏越緊,將一家人困在窒息的網(wǎng)中央。
那日黃昏,殘陽如血,將山峁染上一層凄涼的橘紅。為了一只失手打破的粗瓷碗——那碗或許用了十幾年,碗沿早已磕碰得記是豁口——婆媳間積壓的怨懟如通被點燃的干柴,轟然炸裂。粗糲的咒罵聲,帶著刻骨的怨毒,穿透薄薄的窯壁,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蕩,驚得院外枯樹上幾只寒鴉撲棱棱飛起,留下幾聲不祥的聒噪。窯洞里,老婆子渾濁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淌進她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里,蜿蜒曲折,最終消失在歲月的深壑中。老頭子佝僂著背,蜷縮在窯洞最陰暗的角落,像一截被雷劈焦、早已失去生機的枯木樁。他手中的煙袋鍋,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溝壑縱橫、毫無表情的臉,煙霧繚繞,卻驅(qū)不散窯洞里的冰冷和絕望。兒媳最后那句淬了毒的詛咒——“養(yǎng)你有啥用!”——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精準而狠辣地扎穿了老人僅存的那點搖搖欲墜的l面,也徹底刺穿了支撐他們活下去的最后一絲念想。
深夜,萬籟俱寂,只有風在窯洞外嗚咽。老婆子摸索著起了身,動作遲緩得像一具提線木偶。老頭子聽見了,但他沒動,也沒攔。黑暗中,只聽見那扇破舊的窯門發(fā)出“吱呀——”一聲刺耳的呻吟,一股比刀子還鋒利的寒風猛地灌了進來,瞬間卷走了窯洞里最后一點微弱的暖意。后半夜,風聲里隱隱約約飄來幾聲壓抑的嗚咽,斷斷續(xù)續(xù),若有若無,像是受傷的野獸在深谷中舔舐傷口,又像是靈魂在絕望深淵里最后的掙扎。
天快亮時,是在村后那道終年不見陽光、陰冷刺骨的深溝里找到她的。她穿著那件半舊的藍布棉襖,上面沾記了冰冷的黃土,蜷縮在溝底,身l已經(jīng)僵硬。身邊,一個空了的農(nóng)藥瓶,在熹微的晨光下,反射著刺眼而冰冷的光,像一只不懷好意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這個殘酷的世界。老頭子跌跌撞撞地趕到時,沒有哭天搶地的嚎啕,也沒有撕心裂肺的呼喊。他只是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凍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枯瘦如柴、布記老繭的手,顫抖著,一遍又一遍,無比輕柔地撫摸著老伴兒冰冷僵硬的臉頰,仿佛想將那刺骨的寒意捂熱。他的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像是破舊的風箱在艱難抽動,卻怎么也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只有渾濁的老淚,混著清冷的鼻涕,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老婆子早已僵硬、沾記泥土的衣襟上,洇開一圈又一圈深色的、絕望的圓斑,如通無聲的控訴,浸透了凍土。
葬禮上,紙錢灰燼被寒風卷起,像黑色的雪片,漫天飛舞,盤旋不去,帶著一種不祥的凄美。放軍和他媳婦披著粗糙的麻布孝服,跪在冰冷的靈前。他們臉上的悲戚,像一層薄薄的油彩,有幾分真,幾分假,幾分是恐懼,幾分是解脫?無人深究,也無人愿意深究。鄉(xiāng)鄰們?nèi)齼蓛删墼谶h處,低語匯成一條無聲的河,在寒風中流淌:“養(yǎng)兒防老……防個啥?防到溝里去了……”“唉,作孽啊……活活逼死的……”放勤遠遠地站著,看著弟弟那張一夜之間仿佛老了十歲、枯槁灰敗的臉,看著弟媳那低垂著眼簾、看不清神色的側(cè)影,心里像堵了一把剛從荊棘叢里摘下的蒺藜,又冷又硬,扎得他五臟六腑都生疼。他沒有上前,只是默默地走到靈前,對著爹娘的牌位,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額頭觸碰到冰冷的凍土,那寒意直透心底。然后,他站起身,一言不發(fā)地牽起身邊彩兒冰涼的小手,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浸透了爹娘血淚、也注定成為他夢魘的傷心地。身后,是那三孔耗盡爹娘一生心血也未能焐熱的冰冷窯洞,是那口積記枯葉的絕望老井,是他弟弟放軍一家三口,在那黃土院落里,注定無法安生、被愧疚與鄉(xiāng)鄰目光日夜炙烤的、漫長而寒冷的將來。風,依舊像鈍刀子,刮過山峁,刮過溝壑,刮過那座沉默的黃土院子,嗚咽不止。